这几天突围的经历把这个认知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大脑皮层。
戈修随意地向后扫了一眼,笑了一声:
不错啊,这次只吐了四个。
是啊,这次。
船员们痛苦地皱着脸,前几天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袭来第一次遭遇敌舰,除了早已领略了戈修驾驶风格的小一和其他几位同样来自垃圾星的船员之外,其他人无一幸免。有人甚至直接吐在了头盔内,几乎被因失重而漂浮的呕吐物呛死。
戈修伸了个懒腰。
眯起的眼眸遮在黑亮湿润的睫毛下,似乎格外的无害。瘦削的身体舒展拉长,犹如吃饱喝足后蜷缩在火炉边倦怠的猫。
积攒几个月的沉闷和压抑终于一扫而空。
他冲着小一招招手,声音中带着倦意:
接下来你来驾驶。
船员们无一例外地松了口气。
他们双眼湿润,感动地注视着前去交接位置的小一,从来没有如此真诚地感谢上帝听到他们的祈祷,终于让这场噩梦停止。
戈修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蜷起身子,打了个哈欠:到星图上标注的激光区的时候再叫我。
说完,他就毫无负担地睡了。
岗哨最密集的危险地段已经结束,接下来的路程需要穿过极为漫长的隔离区,隔离区尽头就是密集而致命的激光雷区,这总由联盟军事实验室产出的特制破坏性武器,在未被激活前无法被干扰和拆除,能够随机变换位置,即使是现存最精确敏锐的检测装置也无法探测出来它的存在,足以用最少的成本造成最大的伤亡,极其的恶毒难缠。
而这种特质是相互的在布置结束之后,联盟的军舰也同样无法探测到雷阵的确切位置。
只有少数的高级将领才拥有特制的雷区信号地图,它们被妥善地保存在无法被路莱方劫持的庞大主舰内,只有在制定具体的突袭方案时才会被用到,而下层的低级军舰需要做的只是服从命令就好。
这片隔离区存在的原因是为了自保。
是为了防止联盟己方的低级军舰被其误伤。
而星图上标注的激光区位置,是霍尔派出去的侦察舰中,存活时间最长的那艘传回来的最后信号。
那里应该就是雷区的边缘地带。
前方的星海幽暗而渺远,犹如闪烁着微光的深渊。
小一驾驶着舰船在星空中静静地穿行。在戈修接收治疗的这段时间,他在主舰上接受了系统的舰船驾驶和作战培训,他的天分很高,再加上有戈修这个出类拔萃的启蒙老师,所以很快就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战舰舰长,军衔和待遇也随之飞涨。但是在戈修征集船员时,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报名,心甘情愿地以一个船员的身份跟来了。
虽然他现在早已离开了垃圾星,但是他心底里仍旧是那个在荒野里挣扎求生的瘦弱孩童。
在垃圾星上,他曾是个保护者,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的伙伴变得如此的耀眼和强大,将他远远地落在身后,他无论多么拼命的学习都无法跟上对方的背影所以,在知道了那个自己曾经以为是护身符的铁片其实是个矿工的身份牌之后,小一失落了很久。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既然那个不是真正的护身符,那就让自己成为保护对方的护身符吧。
他渴望和自己曾经的童年玩伴再一次并肩作战,让对方看到自己成长起来的能力。
然后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就能一起回家了。
小一扭头看了一眼蜷缩在椅子上熟睡着的戈修,心底温暖而平静。
虽然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是他就是有一种极其盲目的乐观,毕竟小七那么厉害,一点小病怎么可能影响他呢!
小巧的星舰静静地在陨石带中穿行,滑过一个又一个因战火而荒芜废弃的星球,终于来到了在星图上被标记的位置前。小一和那个鲜红的坐标谨慎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前方的宇宙沉默而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任何徘徊游荡的天体,犹如一片能吸收一切物质的沼泽,散发着不详的死亡气息。
小一感到自己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扭头看向戈修。
出乎意料的是,戈修已经醒了。
他抱着膝盖静静地缩在椅子里,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舷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神情极度清醒,甚至让人怀疑他刚才的熟睡只是错觉。
小一被戈修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正准备给他让开指挥椅的位置。
但没想到的是,戈修却摇了摇头,只是缓缓地报出了一连串数字:
2736484.837,6274738.9214
小一愣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戈修说的是坐标系
那是一个距离他们仅仅不过五百米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舰船,以直线向着那个戈修口中的坐标前进
一分钟后,舰船到位。没有任何激光被触发。
2736484.526,6274738.9311
第二个坐标几乎没有丝毫停留地蹦了出来,戈修的声音冷静而沉稳,几乎没有丝毫的波动起伏:平衡杆倾斜41.43%,转向器向下0.012°,动力装置维持不变。
每个坐标后面都跟着极为精确的操作指示,每次的距离都比上一次更近更短。
时间的概念几乎已经无法存在,空气仿佛凝滞成了粘稠厚重的固体,将船舱中的每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随着每一毫秒的拉长而增加着成吨的压力,吸入粗糙而干燥的,带着粗粝感的冰冷气体,再呼出炽热如岩浆的浑浊吐息。
每个人紧绷到了极限,耳边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神经崩裂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入趋于疯狂的崩溃。
但是一秒之后又是一秒。
然后是一个小时
五个小时。
十个小时。
小一身上厚厚的防护服被汗水浸透又阴干,然后再一次被湿透,漆黑的额发湿哒哒地仅仅粘着脸颊,眼神有些涣散,但是瞳孔中却始终亮着一点偏执而死拗的光。他的手指很稳。
仿佛这部分肢体已经从他的身上被剥离出去,成为了独立存在的生命体。
他始终精准而确切地完成着戈修的命令。
粘稠浓重的黑暗紧紧地包裹着舰船,仿佛要向内压迫浸透,一点点地侵入其中。
不可视,不可知的危险在黑暗中潜伏,窥伺着,以庞大的身躯将他们全然侵蚀吞噬。
而戈修的声音,就仿佛是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的光源,虽然微弱,但是却清晰而稳定,背后,眼前,四周,全都是黑暗,但是前方仅容一步的空间却被照亮。
一步,一步,一步。
又接着一步。
他的声音始终维持着近乎可怕的冷静和精准,指引着前方的道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舰舱中的船员们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仿佛已经有数百个世纪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在他们的舰船外的世界旋转移动,恒星坍塌,星系消亡,星云压缩,星球诞生,然而包裹着他们的这一方死寂宁静却仿佛亘古不变,被遗弃在了宇宙和世界之外。
终于。
我们出来了。
戈修用沙哑的几乎听不出原始音色的声音说道。
一切对外界世界的感知骤然拥入所有人的身体,丰富,激烈,澎湃的感情淹没了他们,让他们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