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在战场后方。
她的身边,全是从前方撤下的伤员。
她是战地后方牧师团队的助手,也是负责保护此地伤员的守护者。
打开随身携带的大箱子,里面满满地放置着一罐罐魔法药膏。
有可以快速愈合伤口的,有用于解除恶性诅咒的,有能够祛除毒素的……都是由女巫在回到教团的这些天,加紧赶工制作出来的。
在医疗资源紧缺的战场上,这些魔法膏剂都是可以拿来救命的宝贵物品。
又一名伤员被带下来,他躺在担架上,仍不安分,勉力抬起上半身,张望着战场的方向。
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单是最后排的法师们,就遮挡了几乎全部的视线。
“快躺下。”莱娜催促着,“你需要止血。”
她手法熟练地将止血膏剂涂抹在伤员的伤口上,然后截下一段魔法绷带,快速又细致地缠绕上去。
解决了流血最快的伤口,她稍稍松了口气,开始检查其他伤口,很快,她皱起眉。
“你的右臂,好像是粉碎性的骨折,创口还有诅咒和毒素,整条手臂正在溃烂。情况太糟糕了,我需要去找位牧师,你在这里等一下。”
莱娜匆匆说完,就要站起身。
“不用了。”那名伤员道,“把我的手臂砍掉吧。”
“你在说什么?!”女巫瞪大眼睛,“明明可以救回来的,你知道失去手臂意味着什么?可能你的职阶都要永久止步了!”
残缺的肉体很难支撑完整的修行,这是所有职业者的共识。
伤员勉力牵动面部的肌肉,笑了笑:“没关系,我只是失去一条手臂,还有别人需要牧师的治疗术救命呢。”
拥有治疗能力的牧师,数量是有限的,哪怕还有圣灵们的支持,依旧无法满足战地的需求。
每一刻,都有人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死去。
“快些,女巫。”伤员语气温和地催促,故作沉稳的声线有些颤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痛了,哪怕有药剂做镇静,也有些难以忍受。
“用我的剑。”
这是一位战士,他用的是双剑。
失去一条手臂,意味着,他必然需要放弃现在的职业。
放弃现在这个,可能是他最擅长、最喜欢,本该为之付出一生去深造的职业。
女巫没有说话,她的喉头有些堵。
她的眼睛看向上方,眼泪忍回去,深吸一口气,用咒语为伤员做预止血,防止断臂的刹那失血过多。
然后,她举起了剑——
血还是溅出一些,洒在她的脸上,顺着重力慢慢下滑。
女巫没有去擦拭,她表情冷静地放下剑,替伤员做进一步的伤口处理,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伤员在放平的担架上痛苦地蜷缩起来,张大嘴,发出无声的痛嚎,无法自控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
女巫的手又快又稳,可靠而令人安心。
只是,她的指尖,已经凉到泛白。
歌尔挣扎在战场上。
她已遍体鳞伤,护具盔甲破碎到不成形制,宝剑的剑刃上满是豁口,陪伴她多年的坐骑已经重伤倒地。
可她依旧麻木地举剑、砍杀,冲向邪恶之物最密集之处。
她是赎罪者,是忏悔者,是一心求死者。
第无数次倒下,用一个肩口的撕裂伤,换取击杀又一个大恶魔的战绩。
不要命的打法终于让她濒临极点,瞳仁开始涣散,五感开始失灵,唯一的执念就是杀死敌人。
可惜,杀死再多的魔物,也换不回来了。
她那被人间的恶魔带走的爱人。
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有温热的液体流淌。
快要流尽了吧,连带她的生命……
“傻姑娘,就算想要见我,也不要这么着急呀。”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个带着淡金色光芒的人影站在她的身边,笑容如记忆中一般温柔。
亲昵的称呼如此熟稔,仿佛从未离开。
我不傻。
女骑士的嘴唇动了动,话还没出口,眼泪先落下来。
“我们终将在诸神的国度得到永生,我只是提早了几十年。
“很遗憾,你在人间余下的日子我不能和你一起度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继续生活。等到我们在神国重逢的时候,可以为我讲讲那些我来不及看到的东西。
“现在,快起来吧,我的姑娘。我们的敌人,又围上来了。”
浑身闪烁着柔和光芒的圣灵,牵起妻子那沾满血污的手,神圣力量在一瞬间扫除了一切疲惫,满身的创口也开始愈合。
女骑士望着他。
身体与心灵,都在这一刻获得救赎。
她弯起嘴角,笑了。
爬起身,举起手中的骑士剑,带着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气势:“那么,再次并肩吧。”
像以前一样。
地狱之门全线告急,四大阵线,无数小战场都在苦苦抵抗。
就算有艾维斯带来的情报,大陆各族已经做好准备,可还是难以抵挡这么强大的进攻。
没有任何种族还能分出援兵去支援友军。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次的恶魔君王将会在哪里降临。
“其实我有预感……”
拉加尔打开一道召唤之门,来自火元素位面的炎之妖精从中跃出,加入战局。
“闭嘴。”莉姬指挥着构装体战斗,抽空打断同伴的话。
拉加尔这家伙,最近几天,也不知道是点亮了预言还是言灵中的哪一个技能,简直言必灵验,莉姬实在不想为这毫不乐观的局面增添晦气了。
可惜,所有人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依照它原本的轨迹,上演了。
当那个身影,从乌云笼罩的地狱之门中踏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名的黑暗降临了。
明明日月星辰的虚像还挂在天空上,与永夜的领域分庭抗礼。
圣灵的圣光也不曾晦暗,硫磺的火焰也没有熄灭,可是,世界就是暗下来了。
整片大陆,所有的生灵,都感到心中一沉。
好像眼见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似乎身边的所有都丧失了意义。
唯有沉闷、绝望,在心间弥漫。
心底的最深处,酝酿起罪恶的念头。
无从辨析其来源,无法明确其规律,只有无以名状的暴戾,愈来愈强盛。
那个身影,站在人类战场上,像一副静止的油画。
明明是人类的面孔,却透着秩序造物不应有的邪异。被视为卑贱的银发银瞳上,流转着金属般无机质的光泽。
在人类看来,应当是极其英俊的样貌,却处处透着鬼魅的引诱。
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窥见了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他朝战场的中心伸出手。
“过来,我的儿子,你怎么能站在秩序的阵营里。”
第七十六章
明明没有任何称呼,也没有精确的指向,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似乎都知道他说话的对象,齐刷刷地将目光投过去。
仿佛舞台上的打光,观众们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地被牵扯到那里。
除了灯光中心的人之外,其余的一切都静止了。场面宏大的战场,好像仅仅只是布置精妙的背景。
灯光下的人,正举着剑。
那是一把奇异的杂种剑,剑长比手半剑更长,剑刃比宽刃剑更宽,剑身比斩剑的更厚。
此时,那把剑干脆利落地斩下,把一只异角魔斜劈成两半。
横拍,将缓慢倒下的异角魔尸体清出视野。
抬头,准备扫视周围的战场,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个遥遥朝他伸手的人身上。
“过来,我的儿子。”恶魔的君主再次重复道。
明明远隔数千米,阿尔杰凭借他卓绝的视力,也仅仅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可那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
不是大陆通用语,也不是嘶哑难听的深渊语,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语言,却能听懂其中的含义。
其实阿尔杰已经认出来了。
只有提供了他另一半血脉的人,不,应该说恶魔,才能给他这么熟悉的感觉。
每时每刻都存在的邪恶蛊惑,催促他堕入深渊的诛心佞言,还有那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时刻伴随着他的绝望消沉。
在看到那抹银灰的一刻,这些刚摆脱不久的噩梦,就又纠缠回来,要将他拖回那无望的境地。
他慢慢举起手里的剑,沉默地摆出备战的姿态。
恶魔的大君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
战场上方的乌云翻滚着,有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闪现。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空气中出现细密的网,那是规则的显象。
整片大陆都在阻止恶魔大君的前行。
整片大陆都没有办法阻止恶魔大君向前行。
仅仅一步,他就跨越了数千米,来到阿尔杰的面前。
“难道,你在秩序中迷失自己了吗?”
阿尔杰的手,稳稳握住剑:“我是银月的神裔,是人类之子,秩序的造物。”
恶魔大君轻笑一声。
“真是不清醒,让我来让你看清自己的本质吧。”
“伯庚斯,不要理会其他事。”
已经察觉到了。
在某个时刻,所有的高阶职业者同时感知到,至暗降临了。
汗水从伯庚斯的额头滑下,流进眼睛里,激起热辣的疼痛。
他不敢眨眼,只专注地盯视烈焰中心,那里,漂浮着一块金属。球状结界将它与熔岩之心一同笼罩进去,将炽热的火属性力量压制其中。
即使有结界封锁,泄露出来的高热依旧让这里的温度不断升高。“月神的眷顾”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护卫着他。
绚丽的炼金阵在伯庚斯指间构建,锤炼着那块金属,令它塑型,慢慢贴近图谱上它应有的模样。
黑暗的气息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
侵略至此的深渊意志感知到了,这里有祂的克星,要趁着它尚且弱小,阻止它的成型,尽快将它消灭掉。
法术书在法师手中翻页,保护性的结界一个接着一个建立,将两人的气息全部遮蔽。
做完这些,戴纳的动作忽然一顿,然后轻笑起来:“都快忘了,熔岩之心不是在这里吗。”
红龙的洞穴里,冰棺中沉睡的白发少女睫毛轻颤,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叠放在小腹上的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手的主人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侧卧一旁的红龙睁开眼睛,炽热熔岩球般的巨大龙眸,静静注视着它守护的人。
要醒来了。
魔女将要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继续履行她的诺言。
德鲁伊的树林里。
自日落时分起,这里就开始弥散黑雾。
邪恶的爪牙已经探入大陆,哪怕这里距离地狱之门有千里之遥,也无法远离黑暗的侵袭。
或者说,位面之间的侵蚀,本就与距离无关。
地狱之门是一道封印,也是一道界限。
它是位面阻隔最薄弱的地方,也是秩序与混乱直接碰撞的地方。
除此之外,人心阴暗脆弱之处、信仰缺失的欲|望之地,这些罪恶滋生的沃土,都是恶魔将手探入人间的缝隙。
这里也同样。
究竟是码头镇繁荣商业催生出来的物欲,吸引了恶魔的注意,还是她内心的间隙,引来了深渊的窥伺?
德鲁伊拿着她的长矛,站在她的动物伙伴之间。
自然之母赐予她永恒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就像她守护的树林,永远年轻,生机蓬勃。
可在这美好的外表下,满是破绽的心灵,早已支撑不住施法者需要的纯净信念。
德鲁伊翠色的眼睛,如同深春的林海,却没有丛林应有的生机。
是疲惫的,死寂的。
“多年不见,你还好吗?”迷惑心智的浓雾中,一个声音飘荡出来。
“我的……莫琳。”
德鲁伊从过去的幻象中回神:“不要用这个声音。”
二十多年过去了,施暴者的容貌和声音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可灵魂深处的烙印,却让她在看到、听到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恶心。从灵魂到身体,本能泛起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
“为什么不能?这个声音的主人可是很喜欢你的。”
“呵。”莫琳冷笑一声,抬起长矛,矛尖上亮起神术的光芒。
“让我回忆回忆,嗯……他常常躲在人群里悄悄看你,连话都不敢和你说,一边和别人高谈阔论,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看你的反应。
“他总在夜里一个人念你的名字,莫琳,莫琳,好喜欢你……”
“闭嘴!”
德鲁伊动了真怒,林间的空地上骤然刮起飓风,风中饱含自然之母的力量,向诡谲的灰雾压去。
“呵呵呵呵,为什么这么生气呢?要是对他温柔一些,你们说不定会很幸福。”
德鲁伊的翠色的眼睛亮起幽绿的光芒,自然的力量充盈全身,长矛向前一指——
“我不需要这种恶心的幸福。”
狂风,骤然强盛。
“哈哈哈哈,看来你不太喜欢我帮助他的方法……真是抱歉,我看他实在太可怜,哪怕是身为恶魔的我,都有些瞧不下去,所以,我给了他一点点勇气。
“虽然,你好像不太喜欢我们恶魔的解决方式,居然暴躁到直接杀了他……
“不过我觉得,为此付出生命,也不算多亏。毕竟当时附身在他身上的我,也能感觉到……真是美味的身体。”
举着长矛的手,忽然有些酸软。
不愿再忆起的画面再次回笼,碎成了光片,再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另一个事实。
“怎么样?觉得他可怜了吗?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浓雾翻涌着,有什么存在要从中走出。
莫琳眼中的幽绿光芒黯下,愤怒的眼神被迷茫取代。
她杀错人了?
其实需要的不是杀死那个人,而是驱逐恶魔?
gu903();可是,她受到的伤害,又该向谁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