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这里,改完仪式,就离开了。”法师合上眼,慢慢靠上椅背。
“我们查看了整座公爵府,没有发现任何与魔法理论和基本逻辑相冲突的地方,但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鸢尾公爵能在完全的监视下逃脱。”
柏莎一边走,一边汇报着情况。
她身边,是妹妹凯丝。走在前面的,是刚从码头镇赶到王城的法师菲丽雅。
真理之诗目前最为博学的法师,仔细地查看了公爵府的每一处。
“镜界与现实的交接点,全部都在公爵府内吗?”
凯丝摇头:“还有别的连接处,鸢尾公爵很狡猾,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想到我可以直接献祭掉整座镜界,其他出入口留不留,影响也不大了。”
镜界被献祭后,所有权已不再属于鸢尾公爵,或者恶魔契约人凯丝,而是属于接受祭品的下位面存在。
无论留了多少暗门,都再不能被开启。
“而且我当时也确认过,献祭那一刻,他不在镜界中。”
法师塔外的法师,和在自己法师塔内的法师,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天差地别。
同样的,拥有法师的法师塔,和没有法师驻扎的法师塔,它们的强度也相差极大。
仅仅掌握了镜界一小部分权限的凯丝,在保证自己拥有的权限不被原主发现,难度已经非常高。
遑论在主人在场的情况下,将法师塔献祭?
菲丽雅点点头。
三人的影子,在残破的地面上滑过。地砖破碎,凹凸不平,把影子的轮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忽然,为首的人停下脚步。
后退半步。
“菲丽雅女士,怎么了?”柏莎问。
菲丽雅没有回答,低头念出一句咒语,朝着地面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法师之手将一块翘起的地砖碎片掀开。
底下是繁复的魔法回路,在昏暗的前公爵府走廊中,散发着幽幽蓝光,显然仍在运作。
“这是?”凯丝皱起眉。
她们在公爵府中卧底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手布置。
一只黑色蝙蝠从走廊尽头飞来,嘴里叼着一封信件。
柏莎接住蝙蝠,将信件取下,拆开。
从来稳重的血源秘术师,表情变得十分惊诧。
“怎么了?”菲丽雅问。
“天穹之眼传来的讯息,鸢尾公爵……死了。”
第六十八章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密闭的房间里,两个女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木桌,桌面很粗糙。桌上燃着一根蜡烛,豆粒大小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引得墙面上两条影子时大时小,形状不定。
整个房间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很昏暗。这是为了集中精神,并向受问者施加心理压力。
公爵小姐坐在一张椅子上,显得很不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表情有些僵硬,眼里满满都是慌乱。
“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对面的,是曾经的公爵府女仆。
恢复执行人身份的教士换下了女仆装,穿回法师的衣袍,唯一不变的,是她左耳上的耳环——与不在她身上的另一只,是一对。
这是孪生姐妹中年长的一方,血源秘术师,柏莎。
琥珀色的眼睛,泛起红芒。
深度催眠。
“最后问一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公爵小姐的眼中,同样泛起红光。她的表情逐渐木楞,呆呆地张开口,回答法师的问题。
“我知道父亲杀了哥哥和母亲,还有他的前一任妻子。从公爵府里开始不对劲时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哥哥也是一样,他不见了,那位大人就来了。”
“还有呢?”
公爵小姐表情呆滞地摇头。
真的,不知道了。
阿尔杰过上了苦修的生活。
早晨天刚亮时起床,洗漱过后,在真理之诗的校场上练习剑法。
等到阳光照到身上,能够感到烫热时,再前往祷告用的静室,完成早课。
简单寡淡的早午餐后,帮助教团的酒窖工作,替前来求助的小镇居民解决一些琐事。
直到夕阳西下,才开始同样简单寡淡的晚餐。
进餐完毕,进入收藏经典的书房,誊写圣书与其他经文,整理文献。
夜深以后,灯火熄灭。
用凉水冲洗身体,擦干,回到房间睡觉。
不能说不充实,却十足乏味单调。
直到这天晚上,他回到房间,打开门,看见了伯庚斯。
锻造师中的传奇,王女的重臣,诸神的宠儿,贵族小姐们的梦中情人,也是……他名义上的爱人。
此时,正站在这里等他。
“阿尔杰。”伯庚斯叫了他的名字,没有说其他的话。
他在躲他。
伯庚斯感觉到了。
这两天,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肢体上,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被刻意回避。
伯庚斯在哪里,阿尔杰就离开。
至多的至多,也只是朝他笑一笑,点点头。眼睛不会看着他的眼睛,笑容不像以往那样温柔诚挚,看起来就像是不得已的敷衍。
即使将他逼到角落,也只是平静地拂开拦着的手,绕过挡在面前的人。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初,他们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熟人。
“不该讲讲清楚吗?就算是……想分开,也该当面好好讲清楚吧?”伯庚斯攥紧拳。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你没有道理像这样回避我,像避开不祥一样。”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刚想开口,又被伯庚斯截断:“不准道歉!”
阿尔杰怔了一下,才说:“我只是还没想通一些事,对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实在抱……”
他止住将要出口的道歉,叹气,改口:“我才是带来厄运的人,你该离我远点。”
“连诸神的祭司都认为,你也是受诸神眷顾的人。你凭什么认定自己身带厄运?”
“他们不了解。”阿尔杰闭了闭眼睛,等到重新睁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已化为猩红。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内在有多么糟糕。”
看到那双属于深渊的眼睛,伯庚斯感到自己的心跳本能地加快了一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世纪,还是一瞬,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仪式失败了?”
阿尔杰摇头:“大概是成功的。”
属于恶魔的力量,已经被遏制住了。
“是因为缺少圣剑,所以封印不如以往牢固?没关系,只要重铸圣剑,就可以了。你们的祭司长说过,只要拥有圣剑,连血脉都可以改变。”
阿尔杰缓慢地眨眼。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那双散发幽红光芒的眼睛,在眨眼时,就是一灭、一明。
“仅仅是压制暴走的力量,就能让圣剑崩毁,你怎么还会相信,圣剑可以剔除那一半的血脉?”
阿尔杰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绝望,也没有抱怨,只是平淡地叙述。
“或许连祭司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半血脉会如此强横,否则,大概会选择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将我扼死。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如果我没有活到今天,圣剑就不会折断,王城不会动乱,费洛不会死,卡莉娅的老师、其他教团参与星界会议的教士不会死,真理之诗不会沦落为众矢之的,你不必为重铸圣剑而奔波……”
“也不会遇到你。”伯庚斯打断他。
“如果你没有活到今天,我也不会遇到你。”
阿尔杰愣了一下,他笑了笑:“对,没遇到我该多好,你可以安稳地待在王城,过你本该拥有的生活。”
高贵、舒适,被鲜花与赞美包围,所有的灯火都会照在他的身上,那双漂亮得如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不会看到一丝黑暗。
“我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由你说了算。”
伯庚斯上前一步:“别自作多情了,你搅不乱那么多人的命运。难道别人在你眼中,都只是个可悲的木偶?
“我们有自己的选择,并为此付诸代价,获取我们应得的回报,仅此而已。”
他一步步走到阿尔杰面前。
“是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是我选择你成为我的爱人,是我选择无论如何都要接近你。明白吗?”
宝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里面盛装的,是无比直白的爱意,像在寒冰中燃烧的火焰,像流淌在深海里的岩浆。
热烈、灼烫,连心都要被他烧化。
阿尔杰抬起手,慢慢靠近那双眼睛,最后停留在半空中。
想要触碰,但他深知那双眼睛的脆弱。心底叫嚣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嘶吼着要将面前的珍爱之物销毁。
“你离开吧。”沉默很久之后,他说。
伯庚斯抓住他的手,强迫他按在自己心口,逼迫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感觉到了吗?这颗心脏为你而跳动。来撕碎我吧,同不能接近你的痛苦相比,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决绝,就这么直截地冲撞过来,撞得他灵魂都在躯壳中震荡。
手掌下的那颗心脏仍在跳动,一下一下,跳得很快,满满都是鲜活的生命力。
只需要稍微用力,就能触摸到……
阿尔杰张开手,环住了面前的爱人。
“可是我不想。”
多矛盾的想法。
既想温柔地亲吻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想把那对蓝宝石剜下毁坏,感受那美好之物破碎时的愉悦。
既喜欢看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又想将他关在牢笼里,永远只有自己能够见到,令他的一切永远属于他。
想将他捧在手心里爱护,又想肆意蹂|躏,极尽残忍之事,看他绝望,看他哭泣。
想保护他,也想摧毁他。
这是独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触碰、亵|渎。
“快离开吧,我是个危险的人,对你尤甚。”嘴上说着离开,双臂却紧紧环住,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
“你忘了那一刀吗?我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请求你,就当是对我的怜悯,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
阿尔杰最后亲吻一下伯庚斯的嘴唇。
柔软、温暖,永远不想放开,可还是一触即分,用尽了他的克制隐忍。
“快走吧,我舍不得亲自送你离去。”
叹息着说完这句话,搂紧的手臂却半分未松。
“我感觉到你的不舍了。”伯庚斯翘起嘴角,笑起来,宝蓝色的眼睛里,全是光辉。
“那就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让你杀死我的。”
伯庚斯主动吻住了阿尔杰。
在一瞬间,就察觉到对方的呼吸明显加重,抱着他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对了,就是这样。
没什么好怕的,两个人都是。
“伯庚斯,不要背叛我。”
“我不会。”
“人类在热烈感情迷惑下说出的话,总是不可信任。”
“你也是人类。”
“……”
“阿尔杰,不要离开我。”
阳光从未拉紧的窗帘间漏下,照在伯庚斯合起的眼睛上。
倏然惊醒。
手第一时间就往身边摸去。
是空的。
连被褥都是一片冰凉。
心情一下子荡到谷底。
短暂的惊愕与心寒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火。
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床上,牵连起身上的肌肉一片酸痛。
嘶——
阿、尔、杰!
这个混蛋居然睡完就跑!
等他能起来了,就在全大陆范围内发布追杀令!
伯庚斯红着眼眶,咬牙切齿,躺在床上恨恨地想,连追杀令悬赏些什么都一一敲定,就差爬起来草拟文书。
忽然,房间的门被慢慢推开。
心里记恨着的人,单手拿着一只托盘,逆着初夏清晨的阳光,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和记忆的一样温柔。
“你醒了?”
第六十九章
伯庚斯看着门口的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你还在。
原来你还在。
忽然就松了口气。
阿尔杰走进房间,将金色的阳光关在门外。
房间的窗帘并不厚实,有微弱的光线从帘布后面透出来,室内恰好能够视物。
阿尔杰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坐在床边,把伯庚斯扶起来。
“背后垫两个枕头吗?”
伯庚斯往他怀里蹭,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眯起眼:“这样就行。”
一碰到这个人,属于身体的记忆一下子涌出。
接触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提醒着他,那些愉悦的感觉,刺|激的感受……
只要稍有想起,身体就止不住开始发热。
也直到现在才发觉,身上已经十分清爽,似乎被人打理过。唯有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印证着昨晚记忆的真实。
阿尔杰为他披上一件单薄的衣服,遮住那身青紫的吻|痕,拢了拢衣领,把锁|骨上一枚渗血的齿印掩好。
除此之外,还有些遮不住的东西。
譬如微红的嘴唇,譬如……脖颈上淤青的指印。
阿尔杰的手指,在上面似触未触地轻轻擦过。
伯庚斯的身体,随着对方的动作,在他怀里小幅度地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