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以前是跟着我的养母,六岁后才住在这里,最开始是和戴纳一间屋,后来他继承了法师塔,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了。”
“睡在一起?”
屋里只有一张床。
“不,是分开的,只是另一张床被搬出去了而已。但偶尔也会挤在一起,尤其是当天有恶魔学或者亡灵学理论课的时候。”
阿尔杰说着,笑了笑,脸上带着些追忆的神采。
伯庚斯扬眉:“你怕这些?”
“亲身实践过猎魔以后,就不怎么怕了。”他顿了一下,笑:“其实本来也不该怕,只是讲课的那位实在太会营造气氛,明明平时都是很亲和的兄长形象……”
他好像要提一个人名,刚一张口,又很快合上,眼睛无意识地向床头矮柜上的风铃草望了望。
伯庚斯注视着他:“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阿尔杰弯弯嘴角,还是温和的微笑,银灰色的眼睛里是一派沉静:“明天是祭祷节,您的学徒很期待祭祀的篝火,如果您不忙的话,可以带他来看看。”
“知道了。”
伯庚斯淡淡地回了一句,站起身,理理衣服,最后环顾一圈,下巴傲慢地抬起一点,下了结论:
“你的房间,是没什么好看的。”
祭祷节这天,所有的贸易、运输、制造、农务都停下了。但居民们并没有因此得闲,依照着节日的风俗,从凌晨开始忙碌。
阿尔杰醒得比平时早些,照例洗漱过,出门,在前往祷告室的路上遇到了女巫莱娜。
女巫今天戴着兜帽,没有像以往那样哼着歌,碰到阿尔杰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只布袋,里面放着安神的草药。
阿尔杰接过布袋:“祭祷节安。”
这只布袋所用的布料有些粗糙,针脚却很细密,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祭祷节安。”女巫的声音有些低沉。
阿尔杰隔着兜帽,揉揉她的头,两人轻轻拥抱一下,便各自离开。
女巫要继续派发草药包,阿尔杰则要去做早祷。
教团内已经按照祭祷节的传统做了布置,为了能让亡灵进入这里,最外围的大结界已被关闭,转而用小型的结界来保护单独的建筑。
今天的早餐也很素简,切片火腿换成了鲜果,牛奶也被清水和低度麦酒取代,麦片用糖水冲开,桌上连奶酪的影子都找不见。
阿尔杰随意取了两片黑麦面包,就着几口清水吃下,潦草地结束了早餐。
祭祷节从来不是用来欢庆的节日。
死者渡往宁静的彼岸,与生者永远分隔,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
过了今天,费洛就是真正离开了。
生命意义上,灵魂意义上,社会意义上。
永远,离开了。
在空场前的台阶上坐下,阿尔杰翻出费洛寄给他的匕首。
这是把直匕,入手后还没有启用过,刀柄握起来很舒适,长短也很符合他的使用习惯。刀刃上闪着寒光,匕身充盈着来自铭文的力量。
他的近身格斗是费洛亲手教的。
六岁时,他能依靠一身蛮力和养母的狮子打平,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些力量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阿尔杰,放松一些,看着我。】
费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头,仿佛真的看到那个还是少年的费洛在他面前微笑,放慢动作,向他示范武技。
眼眶突然酸涩潮热起来,嘴唇微微发麻,喉间像是堵着硬物,吞咽不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透出一股空乏无力。
他深呼吸,望向天空。
每年的祭祷节都是阴天,今天也不例外。
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总会使人感到心情沉郁,从内陆海吹来的风,夹带着浓郁的咸腥水汽,粘稠得叫人呼吸困难。
小女巫发完草药,提着空篮,也坐到他身边。
两人默默无言。
前方的空场已经堆起了松木柴,篝火将在这里点燃。
“最近很忙吗?”女巫突然出声问。
“还好。”
“这两天,在教团总是看不见你。”
“以前也常出去。”
“戴纳还没有消息。”
“愿他顺利。”
“我倒希望他不太顺利。”小女巫转过头来,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费洛的妻子,我们的第九执行人,最好她能得偿所愿。”
小女巫的长相极为乖巧甜美,圆圆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软糯的样子让人很想捏上两把。可她的言行中,却总透着与外貌截然不同的逆反。
“莱娜。”阿尔杰伸手,替她摘下兜帽,抚着她微卷的棕发:“有些愿望一旦成真,反而会是灾祸。不要忘了黑暗时期,法师议会的前车之鉴。”
“毁灭了法师议会的那个王朝,同样毁在法师的手上。”
阿尔杰顿了一下:“莱娜,这不是好事。”
小女巫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发|泄般地说:“祭司长冕下说过,他会讨回公道。可他实际并没有做到。”
“那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为什么不能?”
阿尔杰迎着女巫的目光,沉默下来。
他不是无话可说。
他可以说,祭司长是诸神为他们选定的领袖,是不可质疑的。
他可以说,教团此时处境艰难,不能再多要求什么,而且核心教员们也并没有放弃伸张。
他可以说,大局为重,地狱之门的前线,和邪恶力量的对决,才是他们最应该关注的。
可是这些道理,执行人能明白,同属教团的女巫自然也能明白,无需说教。
女巫意难平,他的胸襟也不见得有多么开阔。
两人间又沉默下来。
天色更亮一些的时候,女巫站起身。
“我该去做冥想了。”
阿尔杰点点头,也站起来:“我也该去做长祷了。”
“下次再聊吧。”
“下次,再聊。”
第十八章
祭祀的篝火被点燃,火苗吞噬着泼过油的木材,蹿得极高。
火焰的灼人热度驱动风的力量,越发助长了火势。
篝火前摆放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作为祭品的鲜果与美酒。死亡与告祭之主的祭司,站在长桌前,领着众人颂唱祭亡的圣歌。
合唱的人们,有教团的成员,也有镇上的居民,多数是人类,偶尔能见到精灵的和侏儒的身影,而矮人,是决不会踏入真理之诗的大门的。
男音、女音还有童声混合在一起,歌声低低的回荡在寂静的火堆旁,只偶尔有火星“噼啪”的爆鸣相伴。
幽寂,却透着难言的圣洁,是在歌颂彼岸的净土。
火光印在众人的脸上,人们的表情庄重肃穆,站在空场,犹如身临圣殿。
篝火周围的能量场,出现一阵阵波动,是神明的赐福降下。
前方的祭司将银杯中盛装的美酒泼入火堆,带起一片盛大的明光。他拿着长长的渡亡名单,依次念过,阿尔杰从中听到了费洛的名字。
又是一段漫长晦涩的祷文过后,将羊皮纸送入火堆,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
祭司抬起手,示意众人可以散场了。
接下来,任何人都可以到沟通人间与神国的篝火前,与死去的亲友对话。
“费洛,希望你在彼岸,能够永享安乐。”
阿尔杰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笑了笑,银灰色的眼睛褪去金属般无机质的冷漠,浮起温柔:“可惜你没把遗愿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今晚来我梦里吧。”
跃动的火光为他银灰色的发丝染上一层橘红,他站得太近,几乎要步入火中,火舌偶尔舔过他的手,他一动不动,仿佛毫无所觉。
“你不怕烫,衣服是会着的。”
女声的语调有些凉。
阿尔杰回过头:“母亲,您来了。”
德鲁伊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点:“我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最后的祭祷之舞还没开始,不多留一会儿吗?”
祭祷节的末尾,会安排一场祭祀的舞蹈,以感谢死神的恩赐,是整个节日最热闹、最受期待的环节。
莫琳摇头:“不了,看过几十年,也没看出什么新意。”
阿尔杰笑了笑,注意到祭司长正站在养母身后,一栋建筑门前,正看向这边,便低头朝他行了一个礼。
莫琳顺着阿尔杰的视线回头,像是才发现,也朝他行了一礼。
祭司长点点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阿尔杰继续和养母交谈。
“我陪您回去?”天色已经很晚了。
“不用。”
莫琳刚拒绝完,边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位是?”
转头,出声询问的,是个青年。
那是一名俊美如皎洁之银月的青年,黑发像瀑布般披下肩头,清亮的双眼像冰种蓝宝石,用溪水洗涤过后摆在月辉下,闪烁着碎光。
看到他的每一个人,都会自心底发出赞叹。
“伯庚斯先生。”
阿尔杰说出他的名字。
伯庚斯点点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走到他身边,又问了一回:“这位是?”
一个美丽、陌生的女人,足以让他在内心拉响警报。
何况这两人看起来还很亲近。
“这位是我的母亲,是名德鲁伊。”阿尔杰向他介绍。
“母亲,这位是伯庚斯先生,人类帝国最杰出的青年锻造师。”
原来是伯母……
伯庚斯拿出在王城时,最能哄贵妇们高兴的笑容,矜持而又不失恳切地夸赞:
“竟然是阿尔杰的母亲,您看起来实在太年轻,刚见到您时,我还在苦思,为什么一名未经时光沉淀的少女,会拥有如此卓然的气质。”
“谢谢。”莫琳却像是不太吃这套,仍是神色淡淡,微笑着:“我也听过关于您的传闻,今天见到了,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优秀耀眼。”
礼貌性地谈了两句,她转向阿尔杰:“你们两个继续聊吧,我先走了。”
她抬起手,在半空顿了顿,有些犹豫迟疑地落下,轻轻地拍了拍阿尔杰的肩膀。
“如果难过,可以回来住几天。”
“好。”
伯庚斯望着莫琳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阿尔杰,总觉得这对母子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大概是觉得有些疏离,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吗?
“怎么了?”阿尔杰朝他微微笑着,问。
“没什么。”伯庚斯摇摇头:“她刚才说,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恶劣的心情,不好的事,没必要多做散布。”
“你来找我……那天,那么反常也是因为这个。”伯庚斯猜测着,语气却很笃定。
“是发生了与祭亡之主相关的事吧。”
阿尔杰的身形僵了一下,然后他干脆地点了下头:“对。”
“阿尔杰。”
伯庚斯正色,手扶上对方的肩膀,像是有话要讲。可他刚一碰上,手就像触电般弹开。
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他小幅度地甩着手,皱眉:“你身上为什么这么烫?”
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刚才莫琳拍他肩时会那么犹豫了。
“可能是刚刚站得离火堆太近了。”阿尔杰的眼神茫然无辜。
“像那么近?”伯庚斯指了指他的学徒,不远处,小小的少年正站在火堆前,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向神明祈祷。
“还要近一点。”阿尔杰伸手比划了一下。
“你怎么不索性钻进去?”
“……衣服会着。”
你还真想钻进去,是要自|焚吗?
伯庚斯气结。
见阿尔杰朝他伸手,他警惕地后退半步,难得抗拒:“别碰我。”
阿尔杰双手举过头顶:“好,不碰您,只是想看看有没有烫伤。”
伯庚斯揉揉指尖:“没事,怎么说我也是和高温火炉打交道的老手了,这点温度,不至于。”
那你还有这么大的反应?
阿尔杰心里一阵好笑。
“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你。”伯庚斯又端回傲慢的架子:“要是再有下次,我就——”
他咬牙切齿:“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着那把剑了。”
阿尔杰其实不太明白,伯庚斯为什么会生气,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伯庚斯会对他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
“你不理解的是爱情。”
再次被吟游诗人喊住,是在祭祷节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正准备去见伯庚斯,商讨关于托帕石的事。
有着奇异紫眸的浪漫诗人坐在街心的树下,手中抱着他的鲁特琴。
精灵贤者坐在他身边,姿态优雅,神色间隐约可见尊敬的神情。
精灵是高傲的种族,身为诸神与森林的宠儿,在面对大陆上的其他种族时,总是自视甚高。
能让他们表露尊敬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