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尚简,不准宫殿豪奢。殿内暖榻不旺,为照应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臣,才又拢了几个火盆。
凉气刺着双膝,冷冰冰地一路向上。
皇上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迟了片刻才缓缓道:都指挥使有伤,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小心过去,要扶萧朔起身。
萧朔垂眸,仍纹丝不动跪在地上:臣有话,要对陛下说。
有话就说。皇上道,这几日谁不是有话便说?将这议政之地吵成了闹市卖场,吵得朝堂威仪扫地,也不差殿前司都指挥使一个。
萧朔静了片刻,摇摇头:臣这些话,想只说给陛下。
怕是只能欺瞒陛下罢?高继勋立在一旁,忽然出声冷嘲,琰王殿下,末将实在弄不清,你指使一个小小的都虞侯欺君罔上,究竟有何用意,又动得什么心思?
萧朔垂眸,跪得纹丝不动,迎着皇上审视。
臣不敢瞒皇上!那日正是琰王只身闯宫,我侍卫司劝阻不成,碍于身份,只得放行。高继勋道,偏偏到了地牢,便成了两个人,而那真要抓的贼人,却被炸得无影无踪!
更离谱的,此人可疑至此,竟然不能提审、不能佐证,叫琰王府护得严严实实。
高继勋早做足了准备,咄咄逼人:谁会不觉得蹊跷?若真如琰王所说,此人只是你的护卫,你又何必回护他至此?还是说那人其实就是贼人,受你指使,闯阁要偷什么东西
他步步紧逼,皇上的视线也跟着越发冷沉,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不为所动,漠然叩首:臣有话,要对陛下
皇上!高继勋抢道,琰王出身宗室,末将本不敢贸然顶撞,只是此事实在容不得草草了之!
萧朔撑起身,淡声道:如此说,高将军是一定要我在朝堂之上说了。
琰王殿下。一旁太师庞甘终于出声,缓缓道,陛下英明决断,从不偏私。你若有话,当堂说了,又有何不同?为何非要单独面君呢?
萧朔不为所动,抬眸看向御作之上。
朕早已对你说过,朝堂之事,不论宗室亲眷。
皇上皱紧了眉,沉声道:既然有话要说,当堂分辨,朕不会偏袒你。
萧朔静了片刻,点了下头,缓声道:臣三日前,带殿前司例行巡守,在京中发现了可疑的马队踪迹。
寻常时候,也有马商将成群的大宛马赶入京城,设法售卖。
萧朔道:但臣所见马队,蹄声铿锵,匹匹骁勇,品相极佳。不用人特意驱使,便能自行成列。
他的话一出,朝堂之上,已有不止一人脸色忽变。
大理寺卿面色惨白,失魂落魄晃了下,勉强站直。
皇上原本面沉似水坐着,闻言心头猛地一沉,冷然扫了高继勋一眼:慢着
萧朔如同未闻,继续道:臣心中疑惑,又怕打草惊蛇,故而命殿前司继续巡逻,带人跟去探听,竟意外探得了一座贼窟。
萧朔静跪着,语气平静:这贼窟之内,有两人正在商议,要偷取玉英阁内一件要紧之物。臣知此物与当年宿卫宫变有关,难以坐视,故而匆匆赶去。
高继勋万万想不到他竟真敢当堂说这个,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琰王说这个,无非解释了闯阁缘由,那所谓护卫
臣离开殿前司时,身旁的确带了随行护卫,故而都虞侯并未诓瞒陛下。
萧朔道:但臣闯阁时,也的确是一人上去的。
高继勋一喜:陛下!他如今已自行招认了,陛下
住口!皇上厉声呵斥了一句,蹙紧眉,看了萧朔半晌,先不必说了你身上有伤,坐下缓一缓。
萧朔不为所动,黑沉眼底一片冷嘲:万一臣与那贼人有勾结,还要再跪下,不如说完罢。
皇上被他这般冒犯,脸色难看了一瞬,强压下去:朕并非怀疑你你多少也该知道,丢的东西事关国本,此事不容小觑。
皇上压了压火气:朕是为了你好,这罪名是你担得起的?你
臣自知有罪,不敢申辩。
萧朔道:方才臣已说了,不止知道此物事关国本,也知道它与昔日端王府血案有关。
皇上皱紧眉,低头看着他。
高继勋沉不住气:你知道这些又如何?那护卫
那护卫是臣派去的。萧朔跪得平静,臣也想窃取此物,派了心腹去盗,阴差阳错,竟与贼人撞了个正着。
话音落定,整个内殿都跟着静了静。
高继勋原本已十拿九稳,笃定萧朔解释不清,没能想到他竟能另辟蹊径至此,一时错愕:你
可惜臣的护卫晚了一步,叫那贼人拿了东西。臣追上去时,侍卫司乱箭齐发,触动了阁内机关。
萧朔道:臣其实并未看清贼人情形,当时险些丧命在火药之中,被护卫扑开,才寻得生路。
侍卫司以袖镖暗害臣,又在臣即将追到贼人之时,忽然痛下杀手,与那贼人一并砸在了断壁残垣之后。
萧朔神色平静:臣不敢下阁,不得已向上摸索,误坠入了密道之中
高继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胡言乱语!明明
萧朔磕了个头: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皇上此时神色已极难分辨,视线暗沉,在殿内扫视几次,眉头越皱越紧:开封尹。
刑法论迹不论心。开封尹出班,俯身行礼,按琰王所供,既未盗得财物,又未触发阁内机关,没有能处置的律例。
怎么会?!高继勋匪夷所思道,擅闯玉英阁,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该杖七十。
开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云麾将军擅闯玉英阁,只为探寻阁内机关,以破解西夏机关阵。先帝谅其报国之心,便免了这一条。
高继勋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对刑律有兴趣,下官这里有法典。
开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总共删改十九条,条条在册。若本朝再有增改,还请翰林院着笔,政事堂审议明印。
改了就算?!
高继勋咬牙:先帝改得多了!当街纵马不算罪,毁坏宫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条条都是为了
皇上一阵心烦,沉声道:此事罢了。
高继勋心头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处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萧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罢。
高继勋急追了几步,仍想分辨争论,皇上已由内侍扶起,离了内殿。
殿内静了静,渐有人开始低声议论,时不时有视线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