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叶云亭被送进来时,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王府,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没有。
跟他一同进来的喜婆大约也没想到偌大王府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尴尬地张望了一圈,方才干巴巴道:王妃且再等等,许是王府的人不知道我们到了,我再叫人去通传。
叶云亭倒是见怪不怪,毕竟这一幕上一世他就已经经历过了一遭,已然有了经验。
他淡然立在原处,道:且等着吧。
上一世,皇帝派了内廷大总管崔僖来主持大婚,这一次,应当也是他。
崔僖是皇帝心腹,掌管整个内侍省,权柄通天,便是朝中一品大员见着他也要尊称一声崔常侍,如今不过奉命来走个过场,到得迟些也不意外。
他们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僖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喜婆连忙端着笑迎上去:崔常侍。
崔僖瞥她一眼,下巴微抬,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捧出个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喜婆手中:今日有劳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喜婆迅速领会了其中意思,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后收入袖中,笑容满面地退了出去。
王府敞开的大门重新被关上,发出沉闷声响。
叶云亭身侧跟着季廉,主仆二人与崔僖一行人相对。
他不慌不忙,目光转向崔僖:崔常侍,婚仪可还要照常?
崔僖打量他片刻,笑道:大公子是个聪明人,咱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这就送您去正院吧。
说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叶云亭先行,倒是十分客气有礼的模样。
即便早已经历一次,叶云亭心中还是十分惊异。
崔僖这个人出了名的手段阴险毒辣,昳丽面容配上阴沉的神情,总叫人想起花纹斑斓的毒蛇。据说他性情阴晴不定,即便面对朝廷重臣,也难有好脸色。
可偏偏两世对上他,崔僖的态度都称得上和善。
叶云亭藏起眼中疑惑,随他去了正院。
正院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婢女守在院门口,见一行人过来,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
崔僖没有理会她们,只转身对叶云亭道:我就送大公子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还得您自己走。
多谢崔常侍。叶云亭微微颔首,道过谢之后,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往永安王所在的正屋走去。
崔僖看着他的背影,上挑的眉眼往下压了压,忽而出声道:大公子,天命虽不可违,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叶云亭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多谢崔常侍提点,我明白。
崔僖一笑:大公子是明白人。
说罢对他拱拱手,带着人转身离开。
叶云亭眼中疑惑越深,但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同崔僖有什么渊源值得他如此提点,便索性不再想,推开门进了正室。
身后的婢女紧跟着带上了门。
房门一关,屋里光线便昏暗了下来,叶云亭随意扫视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内室去。倒是季廉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喷嚏,奇怪道:怎么这么臭?这是什么味儿?还有这屋里这么黑,怎么灯也不点一个?
总感觉从进了王府开始,就处处充满怪异。
季廉心里发虚,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叶云亭身后,结果没注意脚下,陡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倒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什么东西?!
叶云亭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道:没事,一个碎碗罢了。
季廉心里更加奇怪了,将碎碗捡起来放在桌上,小声嘀咕道:怎么这王爷的卧房,连个洒扫都没有?
叶云亭摇了摇头,道:这里除了你我,又没其他人,做了表面功夫又给谁看?
季廉茫然地瞪着眼,似懂非懂。
罢了,你在外间等着吧。叶云亭见状也没解释太多,只让他在外间候着,独自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光线越发昏暗,难闻的气味也越发浓郁。
叶云亭摸索着找到火烛点燃,才端着光线微弱的烛台,小心地靠近中间的床榻。
床榻的帐幔一半拢起,一半胡乱垂落。紫红织金的帐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污渍,像是汤水撒上去后没有及时清理留下的痕迹。屋里难闻的味道,有一半便是从这帐幔上散发出来的。
叶云亭将烛台放在床头,皱着眉将垂落的帐幔拢起,这才看清了躺在榻上的人影。
传闻中高傲冷漠的北昭战神躺在脏乱的被褥之中,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墨色长发枯草般胡乱散于身侧,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已经瘦脱了形,削薄嘴唇乌青干枯,除了越发瘦削凌厉的轮廓,竟已经找不到半分昔日战神的影子。
第2章冲喜第2天
永安王李凤岐,是北昭如今唯一的异姓王。
老永安王当年战功赫赫,又曾救驾有功,才被当时的成宗皇帝赐国姓李,封永安王。李凤岐是老永安王唯一的子嗣,按照旧例,这爵位传到他手中,本该降等承袭。但李凤岐天资过人,十三岁上沙场,十六岁斩西煌大将,后又屡立战功从未有败绩,成宗皇帝惜才,在老永安王过世后,特许他平袭爵位,仍为永安王。
后来成宗皇帝驾鹤西归,显宗皇帝继承大统,却因为耽溺声色荒淫无道,不过数年便亏空了身子早早登仙。临死前传位给不过十七岁的次子李踪,又担忧次子年幼朝局不稳,亲点了三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
李凤岐便是三位辅政大臣之一,是为真正的权势遮天。
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三。
叶云亭还记得新帝登基之后的那年除夕宫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赴宴,他难得也被父亲允许同去。在宴席上,他曾远远见过李凤岐一面。
彼时永安王刚从北疆归来,铠甲未除便入了宫。一身银白铠甲熠熠晃人眼,立身群臣之中,似珠玉落瓦石之中。铠甲虽未染血,却犹带血腥味,令人不敢直视。
叶云亭当时初见他,只觉得传闻果然不假。永安王虽有一副艳丽容貌,但一双凤眼太冷,威严极深极重,只轻轻一瞥,便让人犹如置身尸山血海之中,不敢轻易造次。
据说他对敌之时从不留俘虏,皆是就地坑杀不留活口。也难怪坊间传言他性情残暴冷酷,不近人情。
北昭百姓虽敬他,却也畏他。
叶云亭也不能免俗。
上一世,他逃跑不成,叶知礼以季廉性命做威胁,逼迫他嫁入王府。他当时满心怨怼不甘,又忌惮永安王恶名,入了王府之后他并不曾像今日这般大胆进了正屋,而是选择在院中等候传唤。
他还记得那时他在院中等了半个多时辰,只等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
当时他闻言如蒙大赦,当真便迫不及待地滚了,自然没有留意那声音如何嘶哑难听,也不曾细想王府里种种异样情形。
后来他在偏院里呆得久了,才真正见识到了何为狡兔死走狗烹。那些人大约是觉得等永安王没了,他也活不成,不论是宫里来人还是府中为数不多的下人,做事都从未避讳过他。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外界所传皇帝李踪与永安王情同手足竟然当真只是传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