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元雪柔柔地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轻吹口气,语调甜腻:是我呀。
萧疏韶惊恐地瞪着眼,被子两侧鼓出一个小包,看样子他是想伸出手来啦应元雪。
应元雪淡淡瞥了一眼他努力半晌却无力垂下的手,微笑首:这午夜梦回,故人相会,不知您的梦里有没有我呢?疏,韶,哥,哥。
萧疏韶的眼珠几乎快从眼眶里凸出来,黑而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应元雪。
你是你是
应元雪只是笑:疏韶哥哥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嫌我和六殿下写字难看,握着我们的手,一笔一划教我们习字。
他把手伸到萧疏韶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后来因为害病,血肉溃烂,可见白骨。可是这么多年了,它却还记得,疏韶哥哥当年教我们练字的感觉。
应元雪指了指身后的明黄卷轴,声音温柔似水:就像现在,您让我写么么,我就能写一份和您所期望的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不!萧疏韶猛然弹了一下,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想从床上起身,拦住应元雪。
然而只是一下,他立刻又如死鱼一般摔了回去,整个人发出嗬嘶嗬嘶的声音。
应元雪捋着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拄着脸道:疏韶哥哥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午夜梦回会不会见到我呀?我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
他比划了一下,是浑身是血么么都看不清吗?还是一只手拖着自己的脑袋,脖子上空空如也,一步一步向你走?或者是身体劈成了两半,左一半右一半,一蹦一蹦地跳到你身边?
他笑了笑,语调陡然转凉:还有我父亲,我母亲,我叔伯舅兄,他们又是如何回来找你的?你告诉我!你说啊!
萧疏韶的奇怪声音越来越急促,像风筝一点点升空,在极高处便不受控制地飞速拔高,然后到了一个极限的点,线断了。
他也随着那根线,在发出最后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后,僵直着身体,闭上了眼。
应元雪就坐在他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许久,应元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温平如玉,没有一丝湿润。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跳动得十分规律,既不激烈,也不过缓。
原来大仇得报的感觉竟是如此。
应元雪闭上眼。
十一年了,他猜想了十一年,自己在报仇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狂喜?振奋?悲恸?声嘶力竭?
都没有。
如此平淡。
他平静地看着仇人闭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大喜大悲,极乐极哀,这些寻常人才会有的情绪,早就离他远去了。
他用十年滋养仇恨,在无尽的深渊地狱中,抓着那宛若蛛丝的仇恨不肯放手,等到他终于爬上悬崖,可以斩断仇恨的时候
他倏地发现,原来这具躯壳只余那一点仇恨未泯,混乱乌黑的杂志撑起了一个空壳。
他早就没有心了。
应元雪在地上又坐了会,然后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提笔蘸墨,郑重其事地写下每一个笔画。
最后一个字落笔,应元雪安静地等墨迹完全干透,双手捧着诏书,一路躬首,行至殿外,将诏书交给等候在外面的叶相。
叶相当年一介布衣书生,赶考入京,因银两短缺,险些饿死郊外,承薛相援手相助,得以保全性命,又兼当年薛相为主考,从此以薛氏门徒自居,迩来已四十又三年。
诏书传递之时二人飞速对视,便立刻双双别开眼去。叶相接过诏书,朗声念到:朕之六弟,崇王萧疏梧,贤良德孝,公允慎明,人品贵重,可堪大统。及朕寿终,继朕之皇位,安萧氏江山。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萧疏梧长身立于玉殿之前,面色平淡,双手接过叶相递来的传位诏书,转身面向百官。
文武百官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应元雪看着萧疏梧挺拔坚韧的背影,心中一点暖意漫开。
真好,他想,原来我还是有心的。】
第83章雪落山河
【萧疏梧登基不到一月,南回大军压境,奇兵神速,连下双城。
御书房内,有大臣上谏道:陛下,南回这是想趁我北齐朝局未稳,一鼓作气啊。
又一人言:南回与我北齐国力相当,战争一旦打响,非十年八载不可休,到时恐怕他沉沉叹口气,民不聊生。
萧疏梧面沉如水,南回国君五年前登基,用了五年时间,将南回从略逊北齐一筹扳到与北齐旗鼓相当。此人野心极强,不是容易拿下的角色。
一众重臣争了许久也没争出个结果,萧疏梧听得心烦,叫他们先退了,起身回到寝殿。
应元雪靠在床边,正对着手中的信纸发呆。
萧疏梧从侍者手中拿过一件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责怪道:身体弱还穿这么单薄。
萧疏梧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应元雪猛地一惊,像是突然察觉到他在身边似的,慌里慌张地把信纸塞进袖中,强笑道:没觉得冷。
萧疏梧瞥了一眼他的袖子,默不作声地将应元雪扶回塌边,两人坐在一起,半晌无话。
良久,应元雪先服软道:南回国君的密信。
萧疏梧:召你回去?
嗯。
不许。萧疏梧淡淡道,传书给他,就说你身染重疾,无法归国。
应元雪握住他的手,王爷顿了顿,他马上改口,陛下。
朕不许。萧疏梧忽然用力捏住他的下巴,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不许。
应元雪温和平淡地注视着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还会有更好的办法。萧疏梧斩钉截铁道。
陛下与朝臣已经商议了三天,应元雪安静垂首,除了先派大军去南境,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萧疏梧欲反驳,应元雪抢先一步道:到时战火纷飞,劳民伤财,多少百姓又要流离失所,前线将士埋骨他乡,家中妻儿苦候不归人。我们既然可以阻止这些,为何倾力一试?
倾力一试?萧疏梧眼眶通红,激动道,你有多少把握?若是失败了
若是失败了,我死而无憾;若是成功了,我死而无憾。应元雪接道。
大概是这双黑眸太过沉静如水,萧疏梧的火气突然就被浇息了。他安静地看了应元雪半晌,抚上这人稍显冰凉的脸颊,柔声道:这件事我们过几天再说,你先好好喝药,修养一阵。
好不容易可以歇一口气了,别总强迫自己提着心神。萧疏梧别过头去不看应元雪的眼睛,对侍从道,去把公子的药端来。
周围人都散了,应元雪才轻轻开口道:我的身份,不可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
你只管养好身体,其余的,交给我。萧疏梧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轻吻,嘴长在天下人身上,随他们去说。
应元雪苦笑。
萧疏梧会是个亲政爱民的好皇帝,只要南回平定,用不了五年,他就能将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后世史书提起这一段,该是激昂壮阔,千颂万扬。
他一介上不得台面的男宠,会成为萧疏梧这一生中唯一的败笔。
应元雪乖巧喝了药,被萧疏梧哄着躺下,后者则去桌案旁埋首理政。应元雪背对着萧疏梧,放缓呼吸,让对方以为自己睡了,脑中则堆满了许多杂乱无序的念头。
gu903();他如今大仇得报,撑起躯壳的那缕执念已然散了,仅剩下多年不见日光的阴狠与冷血。或许对萧疏梧的感情是他体内唯一称得上温暖的东西,但这丝温暖太缥缈了,世人,世事,想要压垮这丝温暖的事物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