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他说:我以为,给你说这个,你会高兴。
我匪夷所思,终于开口:高兴?我高兴什么?
他轻轻说:我摔死了,你不高兴吗?
我:
我已经知道,自己不能理解他。
但我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能理解他。
因为我的态度,他又不说话了。
他坐在那里,薄薄月色从窗外落入,照在他身上。
他的头发那么长,像是云一样。因为月光,上面有水似的影子。
月桂花的香气在我鼻翼间幽幽漂浮,我望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嘴唇再往下,形状优美的脖颈,瘦削的肩膀,白皙的胸膛,逐渐口干舌燥。
我觉得自己疯了。要不然,怎么会说:我刚才看到一只兔子。
他眼皮颤动,无神的眼里透出疑惑。
我说:那只兔子,咬着一支铃兰。
他听到这里,轻轻啊了声。
我看他耳尖变红,身上也多了淡红色。
他问我:那我们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黑暗推下、推到床上。
窗子关了起来,把月色、月桂树一起关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啦。
第153章离去
他的身体更糟糕了,一天之中,能醒来的时间愈少。
就是这点时间,还要分出多半,去听那些黑发黑眼的少年来说起他们正做的事情。
我冷眼旁观。
余下的日子里,兔子再未咬住铃兰枝,
有很多次,我以为他要死在睡梦里。偏偏每天早晨,他都依然可以睁开眼睛。
不光睁眼。又一日,他甚至吩咐别人,要他们再把他的长榻搬到院子里。
我听他说:想要晒晒太阳。
那群少年显然非常忧心,但依然服从了他的话。
到了院子,他晒一会儿太阳,再让其他人退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有了薄薄预感。
这本该是让我高兴的事。但是,我竟然察觉不到丝毫欣喜。
他靠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问:你在吗?
我深呼吸,到底去他身边坐下。
他往我身上靠来。身体好不容易被阳光暖热一点,这会儿又要凑近黑暗。
我未讲话,他倒是再开口,说:我死掉之后,你就不会再待在王庭了吧?
我不言。
他说:你肯定不会待在这里了咳、咳咳!
他再开始咳嗽,还是一样撕心裂肺。我听得心烦,抱住他,拍一拍他的背。
他就势趴在我怀中。
我一顿,思索:他是故意的?
他说:不是。
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听了,朝我笑一下,说:我就是知道。
我眯一眯眼睛,目光落在他面孔上。
客观来说,这个时候,若其他人来看,他离好看两个字相距甚远。
病骨支离,形容憔悴。
但是,还是那句话。
他就是我的审美。
无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会觉得好看。
他大约也明白这点,才会那么理所当然,还对我笑。
我无言相对,他便慢慢贴上来,胸膛贴着我的胸膛。
从前,在我还是洞窟里的纯粹黑暗时,他有健康的身体。我们依偎在一起,只有一个心跳声。
可这会儿,我变成人,和他依偎,竟然也只有一个心跳。
他小声问我:我见到了几个西大陆过来的人,他们那边并没有关于你的记载你可不可以去海上?
我嗤笑。
他说:求求你
我说:你拿什么求我?
他低笑一下:拿我这条命,好不好?
我说:我又不要你的命。
他不说话了。
我停顿片刻,说:你不如好起来,让我能多折磨你一年、两年你这幅样子,哭给别人看,他们也要觉得难看。
他还是不讲话。
我说:你太没诚意。我说要折磨你,你就不理我。
他安安静静,身体轻得像是一朵月桂花。
我侧头,依然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我缓慢地亲吻他的耳廓、他的面颊。
我用黑暗的本体吻过他无数次,占有过他无数次。但是,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人,去亲吻他。
他不回应我。
我的手伸进他的长袍中,触碰那些会让他哭、让他笑的地方。
他依然不理我。
黑暗流淌,王庭又变成黑色。
我问他:你就没有其他想和我说的话了吗?
我问他:你死了,有多少人会高兴,不缺我一个吧?
我问他:
我问了很多、很多。
很多年以后,我读过那个他建立的新政体的历史。上面把他死去的日子,记做黑月的开始。
那天之后,黑暗笼罩了整个王庭、整个王国。
我抱着他的身体。
他原本就很冰、很凉了,要非常用心,才能听到一点他的心跳。
我回忆着这天之前,他做过的种种大事小事:在那些少年的汇报之中,我知道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在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推进。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自己眼睛完全瞎掉之前,列好接下来五年、十年、二十年的政令框架,再要求那些少年根据这些政令的具体状况,做出细微调整。
他准备好了一切。
我甚至意识到:如果不是我忽然出现,他恐怕在更早之前就要死去。
我从和他重见的第一天起,就说要他去死。可事实上,他为了我,多活了很长时间。
那些历史资料里写:黑月结束的时候,祭司的遗体不见踪迹。
我带他走了。
他让我等待他一年,那这次,他至少也要再陪我一年。
如果他知道我这么做,大约也要觉得好笑。
毕竟,在我还抱着他、在王庭的院子里自言自语的时候,他身上的光亮,已经开始暗淡、消失了。
人类的尸骨总要随着时间推移而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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