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药苦,却一边将碗端来,亲自尝了尝试温度,这才又送到曲长负唇边。
曲长负欲言又止,示意靖千江松手,接过药碗来,自己一口气灌了。
靖千江拿了水给他漱口,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了曲长负的心思,缓缓道:曲曲知府的尸体还没有下葬,你若是想去看一看,我可以带你过去。关于他的死讯,该通知的人都已经通知了,庆昌郡主殉情。
曲长负一抬眼。
靖千江又道:西羌的包围一破,曲长清就被我遣人送回京城了,他还不知道此事,我想,他去他外祖父家住着比较好。
曲长负道:庆昌自尽了?
靖千江说:也不算。她得知曲萧的死讯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尸体整理遗容,大家也就没好前去打扰。后来我再出城作战的时候,就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盔甲跟着一块杀出来了,力战而死。
曲长负疲惫地闭了闭眼睛,说悲伤还不至于,只是觉得浑身没劲。
靖千江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曲长负当时为了救人徒手夺刀,掌心受了伤,此时也已经被包扎起来了,靖千江一见就觉得心疼,在包裹的白布上亲了下,说道:我一直在呢。
曲长负重新躺回到了床上,片刻之后,他说道:眼下军情如何?
靖千江道:尚可。
曲长负说:那你上床来,陪我躺一躺,我心里烦。
靖千江笑了笑,便还是将盔甲除了下来,又换了件没有血腥气的干净衣裳,上床躺在了曲长负边上,伸手搂住他。
两人都没说话,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体温,闭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曲长负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说现在的我会不会显得有点软弱?决定了放下的人,本来死活都与我无关,我不该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的。
靖千江闭着眼睛说:要是软弱这两个字能跟你沾上边,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了。
有句话他没敢说,其实曲长负唯一软弱的情况,应该只有在床上的某些时刻。
曲长负哼笑了一声。虽然这笑中的意味讽刺居多,但也是他几日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靖千江道:小瑕,你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就和你说过,人会感到疲惫、心烦或者悲伤都很正常,这不可耻。累了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休息过后,依旧可以继续往前走。你干什么总是要撑着呢?
曲长负道:原来总觉得时间不够,怕第二天就死了。所以着急。
靖千江无奈,啧了一声,侧身过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你真是,又这么说。
他完全是趁着曲长负这时候精力不济故意欺负人,要是搁在平日里,靖千江这种行径早就挨揍了。
曲长负眼下却是连躲都懒得躲,依旧枕在靖千江的胳膊上,慢吞吞地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不过你也不用怕,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命硬,你看,谁出事我都不会出事。
靖千江笑着叹了口气,搂着曲长负的手回过来在他身上拍了拍。
他柔声道:其实如果让我说我就直说了,曲知府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对你心中有愧,并且从决定留在这里守城的时候起,就已经心存死志。大概最后能护着你一次,对他对你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这样直白的话也就靖千江敢说,但也就曲长负能听得进去。
他心绪惘然而凄迷,说道:是这样吗?
靖千江说:我曾经默默观察过他很多次,有很多次他站在城墙上指挥的时候,见到敌人迎面射来的箭矢,也并没有躲避之意。一个人视死如归和不想活了,还是有区别的。
曲长负没再说话,看着头顶锦绣暖帐上华丽繁复的花纹出神。
院子里的灯火透过窗纱照进来,朦胧幽暗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虚浮的像是一层鎏金的薄雾。
曲长负那精致俊美的眉眼,便无端让人想起神话中半仙半鬼的魂灵,带着一种致命的魅力。
靖千江也静静地躺着,忽听语声清冷,自枕畔而来: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
这听起来像是《清平乐》的调子,他侧头,只见曲长负对着面前的黑暗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仿佛企图从虚空中握住什么。
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夜风拍打着窗棂,他的声音清澈如同雨打玉阶。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
曲长负轻声道: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靖千江心中一软,不禁拥住他。
这首词,是辛弃疾写给幼子,祝愿他一生安稳顺遂的《清平乐》,想必曲长负年幼时候,曲萧也曾教他读过。
靖千江柔声道:小瑕
无灾无难公卿
曲长负轻叹着重复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关系,什么都不必说。我累了,要再睡一会。
眼看面对西羌不利的战事即将被他们一点点扭转过来,这时京城中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皇上带着朝中重臣,后妃皇子,向南渡河,避往平洲。
隆裕帝本来就因为西羌莫名其妙地绕路突击惠阳而心内不安,只是碍于种种思量,才没有当时就在左相和魏王的劝说下迁都。
不料几日之后,谢九泉的援兵尚未赶到,曲萧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重重砸落在众人心头,当下就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家都心知肚明,西羌之所以袭击惠阳,就是因为惠阳刚刚经过一番整顿,先前又遭了灾,城内十分空虚,百姓还没能休养生息过来,也无重兵名将驻扎。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曲萧阴差阳错被贬去了惠阳,他虽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但是处事冷静果决,人也机敏,竟然生生把西羌人给顶住了。
虽然不敢明说,但听闻战况的人也不由在心中感叹,曲相果然还是曲相。
可如今,居然连曲萧都战死了,这几乎等于已经宣判了惠阳城再无希望。
更何况还有一则消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的,隆裕帝已经接到人密报,说是靖千江和本来已经被报了死讯的曲长负,竟然出现在了惠阳。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隆裕帝可不会认为两人在这种乱局之下前往危险重重的惠阳,会是过去帮忙守城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不会对人性抱有这般天真的期待。
曲长负是被他下令送往南戎的,又跟曲萧父子决裂,而靖千江更是曾经有过弑君的举动,失败后从京城逃离而出。
他们此时出现惠阳,一定是有什么盘旋,再加上曲萧的死、西羌的突然进攻,以及朝中关于内奸的猜测,更是让隆裕帝疑虑。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冒险一赌,当下又经过部分大臣的反复劝说,隆裕帝终于做出决定,渡河暂避。
同时他也令人给正在路上驰援的谢九泉传了密旨,令他注意靖千江和曲长负的动向,若有异心,可当场诛杀。
迁都这一决定太过重大,目前倒还不至于如此,表面上的理由只是说帝王暂时南下巡视,不日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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