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仿佛一块沉沉的石头,压下来,压下来,一直将人压进一汪深寒的池水之中,任凭凉意灭顶,生生浇息所有喜怒爱恨。
齐徽只觉得口干舌燥,已不知不觉地被曲长负带到了另外一种情绪里面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了。
他顿了片刻,下定决心:我
已经够了。
曲长负的手翻过来,掌心贴在齐徽胸口,微微凑近,声音低的轻柔:你的心跳加快了。
他抬起头,下颏微侧:那就好,你若是真的将所有一切都放弃掉,就是个什么利用价值都没有的人,谁又稀罕多看你一眼呢?
曲长负永远都是这样,骄傲的彻头彻尾,一念生变,永世决绝。
半晌沉默。
终于,齐徽后退了两步,惨笑道:曾经是我多疑猜忌,而如今无论我想说什么,你也都不会信我了。好、好你的话,我明白了。
曲长负将自己的手收回来,负在身后,漠漠说道:那么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犯这么可恨的错误,我的耐心很有限。再见罢,太子。
在曲长负与齐徽说话的同时,靖千江正伴着皇上在御花园里缓缓而行。
经过方才的事,君臣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帝王家的爱与恨总是不那么纯粹的,隆裕帝固然对他猜忌,但也不是没有真心地疼爱,甚至相比他的大部分亲生儿子,他待靖千江算是很好了。
因而两人这样走着的时候,靖千江也会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隆裕帝这样牵挂不忘,甚至爱屋及乌。
可惜他永远也只能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后来母亲、外公也逐渐病弱衰迈,相继不在,身边的人只剩下曲长负,他以为会相伴一生,没想到同样落得凄凉结局。
他用尽前世来不断地告别,又费尽今生努力挽留想要留下的人。
别人到了皇帝面前,都是用尽心思地讨好凑趣,以便获得荣宠,靖千江可好,就是自己想着心事闷头走路,连吭都不吭一声。
倒是隆裕帝走了一会,回头看他,问道:方才朕那般对你,你可怨朕?
靖千江想了想,说道:臣在军中的时候,身边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副将,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但当军中出了奸细时,臣还是怀疑了他们在这个位置上,都是没法子的事。所以臣不怨,而且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
隆裕帝笑了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倒是心胸开阔,和你父亲很像。
靖千江心想我这可不是心胸开阔,我只不过没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罢了,犯得上跟你生气么,晦气。
不过他就算再杠,还不至于傻了,这句本能的回嘴在心里一过,并未说出来。
隆裕帝向来疼爱齐瞻,但也确实从来不想让他有争夺皇位之念,今日瞧见了这个儿子的另一面,心中着实烦恼。
他同靖千江说笑这一句,想到这里,又不免一叹,说道:连你都是这样。人在高位,这天下间岂不是再无可以信任之人?
靖千江顺口道:有啊。
隆裕帝看他一眼,靖千江道:就一个人,他说什么臣都相信。人生在世,要是对什么人都好,都相信,那这好就不稀罕了,但也不能对谁都不好,总得有这么一个人。
寻常人家的父亲,由儿女陪着散步说笑,本来也是平常事。
但到了皇家,像靖千江在他面前这样无拘束的态度闲话家常,对于隆裕帝来说,倒真是少有的体验。
他起了几分兴趣,问靖千江:是你的心上人?
靖千江直率地说:是。
隆裕帝道:前一阵子朕说要给太子选妃,被他推了,倒是疏忽了你。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喜欢的是哪家闺秀?若是身份合适,朕可以为你赐婚。
靖千江道:臣喜欢的不是闺秀,是
隆裕帝道:为何吞吞吐吐?身份不好说么?
靖千江犹豫了一下:不。他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原本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臣自幼在乡野中长大,性子急,爱闯祸,怕哪日连累了他,引得人恨屋及乌,还是先不同陛下讲了。
自己现在的能力,尚不足以跟皇帝抗衡,万一哪天隆裕帝一个兴起,又怀疑他造反什么的,拿曲长负的性命来要挟,难免会将曲长负置于险地。
隆裕帝瞥他一眼:你这理由倒是新鲜,怎么,怕朕为难她?
靖千江灵机一动,顺势笑道:喜欢一个人,自然会容易患得患失,处处挂心。臣今日也算受了委屈,能不能像陛下讨个恩典,请您赐一块免死金牌下来,让臣送他。
隆裕帝道:放肆,你当金牌是让你送人的玩意?
靖千江道:那便当臣没说过罢。
隆裕帝冷哼一声,说道:朕可以赏你一道空白诏书,让你有一次的机会可为一人免死。自个好好留着罢。
这听起来似乎也不错,靖千江真心实意地跪下来谢了恩。
如果可以,靖千江希望曲长负一辈子都用不上这道诏书,但能多一重保障,总是要安心些。
以曲长负的筹谋和智计,隆裕帝会对他不利的可能性很小。
靖千江这一招主要是防着万一哪日朝堂生变,他人掌权,仓促之间,这份诏书便是最有用的防身利器。
至此,这一场风波总算消弭下去。
其实平心而论,齐瞻这次的计谋一箭双雕,用的不可谓不毒辣高明,可惜在这一世曲长负的一系列打击之下,他未免失之急躁。
再加上靖千江和齐徽在平时不和睦,在关键时刻却不糊涂,他们没像齐瞻期待的那样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互相争执起来。
因而他最终非但自食恶果,还让靖千江和齐徽收获了皇上的歉疚和同情。
这一点看似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其实是十分致命的。
齐瞻暂时消停了下来,但整个朝堂的局势,却并未因此而稳定。
南戎与郢国协定之后,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也便带着陆越涵启程回国。
但目前他们能够做主承诺的事,仅仅是南戎不再协助西羌同郢国作战,至于真正跟郢国站在同一战线上,出手抗敌,还需要南戎大君的国书。
宋太师那头的前线作战没有停止,倒是国内第二批秋收的粮食总算都得到了收获。
新鲜的粮食除了令专人监督运往前线之外,便是调度到全国各处,赈济饥民。
曲长负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与上一世不同,齐瞻受到责罚,禁足于王府,而他的私兵也被当做山贼打击大半,如今无法再插手此事。
gu903();曲长负上一回在惠阳立下了大功,对于疏散饥民、分派粮草本来就有一定经验,目前他又有佥都御史的头衔,隆裕帝便令他专门负责粮草运送的监督与分派,以免再次出现被吞没和以次充好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