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的清醒残忍,齐徽忽然说不出话来。
曲长负却是一笑:没法反驳?我了解你,因为咱们本就是同样的人。上一世我帮你,我跳崖,皆是为了我自己,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
他一转身,衣袂飞扬:我们回不去了,也不值当回去,前尘如何,尽忘罢!
太子这个位置,不好坐。
齐徽生长于深宫的刀光剑影之中,每一程走来,都是步履维艰。
但同样,世间之人穷尽毕生所追求的名、权、利,他都唾手可得,被万千人景仰注视,显赫无比。
于求而不得之苦,从未识得其中滋味,今日方知,竟是心痛至此。
他看着曲长负转身离开自己,他的身姿挺的那样笔直,又那样淡漠,灿烂暖阳照在一袭青衣之上,仿佛也只剩下了寂寞。
他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疼,这人说话总是七分真,三分假,仿佛真心,又太过骄傲。
谁又真的可能无坚不摧。
非得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才能学会痛了也不说,伤心也不显露,站在那里,冷硬的似乎不需要任何感情。
为什么当年不懂这些呢?
齐徽不想再看曲长负的背影,猛地转过身,只见宋彦朝着自己走过来。
看到他的时候,宋彦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殿下,您
齐徽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落泪了。
他不语,将眼泪擦去,开口时仍是平时平淡的语调:俊才,近几年可曾有过你父亲的消息?
宋彦还在因为看见齐徽落泪而震撼,不提防他又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怔了怔才道:没有啊。殿下,父亲即便想要与家里的人联系,也必然是先将书信通过东宫暗卫之手,这点他自然不会违背。
齐徽颔首道:孤明白。只是随口一问,你也不必紧张。
这次,他一定要好好关注黎秋河一事。
毕竟他与曲长负之间的关系已经脆弱到经不起半点折腾,但齐徽并不愿放手。
宋彦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方才臣见殿下在同臣的表弟交谈,此时您神色有异,不会是他冒犯了殿下罢?
齐徽不欲多说:他没有。此事你不必管,下去罢。
宋彦退下之后还忍不住在心里思量,宋家的整体立场虽然中立,但他身为东宫侍读,自然是将宝都压在了齐徽身上。
齐徽近来举动频频有异,上回病倒,据说是为了什么死去的心上人,这回竟然会在曲长负跟他谈话之后落泪,难道是曲长负给他提供了那位心上人的消息?
可刚才自己出言试探,齐徽说到他没有那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分明十分柔软。
宋彦的脚步停住,忽然想起之前京城中三王皆倾心曲郎的传闻,他平素对这些无聊的流言从来不感兴趣,然而这一回
他这个表弟,素来招人稀罕的很。
莫非当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状况发生了?
待众人休整完毕之后,晚间在草原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第二日,游猎正式开始。
草场外围搭了一座高台,视野开阔,以供众人在台上观赏下面的人比拼骑术、箭术与打猎。
隆裕帝放眼望去,只见草上林间猎物丰美,驰骋在其中的儿郎个个骁勇,只觉得心情甚佳,笑对着梁国使臣李淳说道:
听闻梁国四季如春,这样的秋日苍茫之景,三皇子怕是不常见到吧?
李淳欣然道:正是。见惯了万物萌生,百花绚烂,如今草木枯黄的萧瑟秋容,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怪道人言郢国文墨昌盛,日日对着这样的景色,难免思绪无穷啊。
他这话说出,周围的郢国臣子笑容都不觉僵硬。
两人在这里打机锋,隆裕帝显摆郢国一年四季分明,秋天更是丰收结实的季节。
李淳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用春秋对比,暗喻梁兴两国,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枯寂萧瑟,把话堵了回去。
他是梁国皇子,身份尊贵,这样一来一往,隆裕帝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能说什么,只笑了笑,心里却难免憋气。
这时便该有人解围了。
曲萧在旁边说道:三皇子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谦虚了。我亦听闻梁国多才之士亦是甚多,三皇子更是自小拜大儒蒋方从为师,对于您的才学,本相十分向往,不知道是否可以见识一二呢?
这就是要文比的意思,曲萧十分了解隆裕帝的心意,知道他正好想要藉此争一口气。
果然这个提议说出,得到了皇上的赞赏。
隆裕帝欣然道:曲卿所言甚是。朕看,各位不如便行令联词一首罢,日后谱曲传唱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李淳笑了笑:可以。
双方用的是词牌,至于内容上的限制不多。
隆裕帝开题便吟了尽登临凭高,金章贵,万岁来,隐隐有自傲之意,接下来两国一人一句,由众人往后接续。
结果让他们惊诧的是,梁国来的使臣,不光文学造诣极高,而且对于郢国的词调曲律十分了解,每一句都对的迅捷而且工整,半点不落下风。
最气人的是,隆裕帝的开头本来是意气风发,但郢国的人想把诗句写的昂扬向上,梁国这边就一定得说出些不吉利的句子来贬损。
两边较劲,隆裕帝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快到结尾的时候,只听梁国皇后的弟弟万关奎吟道:心高志短,见凄清、黯淡金乌寒。
这都叫人没办法接着往下说,不是接不上来,而是寓意太晦气。
诚国公郭环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微怒道:梁国郢国两国来往,本来应该以诚相待。我郢国全力欢迎贵客,尔等怎能说出心高志短、金乌黯淡等言语?
这不是诅咒吗?
万关奎哎呀了一声,抱歉地说:对不住,是我才疏学浅,情急之下,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了。
他仿佛很不好意思地思索了一下,道:那么接下来还剩两句收尾,便请贵国来吧。
万关奎轻轻巧巧地把难题扔出来,郢国一时无人应对。
此时若是出错,便是丢了一国的颜面,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
隆裕帝心中隐隐恼怒,这时倒忽然想起曲长负来了。
这年轻人面圣的次数不多,但每回都口齿锋利,思维敏捷,很有急智。
左右一时无人接话,隆裕帝便点名道:曲郎中,这最后两句便由你来接吧。
李淳有些好奇,往郢国的官员队伍里看去,想瞧瞧是谁能让隆裕帝在这种时候叫出来,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他没想到的是,应声出列的,竟是一个极俊俏,极秀美的年轻人,眉宇间还隐隐带了些病容,瞧来绝对不超过二十。
曲长负行礼道:是。
稍稍思忖,他接着万关奎那句话往下缓缓说道:便孤灯和月,西风吹影,并作阑珊。
万关奎忍不住扑哧一笑,众人神色各异。
这句诗说工整是工整,美也是极美的,可惜一句诗中五个词,等于把他们之前说的那些个丧气话总结了一个遍,不合时宜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