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重生,但经历过的记忆不会被磨灭。
曲长负前世之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解开的魔咒。
当时的心伤、仇恨、绝望、愤怒,从听闻噩耗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烙在骨血之中,成为一道不能触碰的疤痕。
他沉默片刻,问曲长负道:要我为你去了杀太子和昌定王吗?
他这个提议实在是直接又暴躁,曲长负被问的怔了怔,而后倒忍不住笑了,唤道:殿下。
靖千江抬眼:嗯?
曲长负似带了几分调侃:怎么多活了一辈子,倒没有以前洒脱了?曾经咱们不是说好,彼此之间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旁的互不相干。如今操心的越来越多,对你可没好处啊。
靖千江怔了怔。
这个见鬼的约定,曲长负不说,他都快忘了。
两人都相识在彼此最倒霉的时候。
靖千江的母亲是摆夷族族长的女儿,当年同先太子相识,并订下终身。
可惜没等来对方接她回宫,先太子便已在战场上重伤身亡。
他从小跟母亲长大,因为是族长的外孙,倒也未曾受过委屈。
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重病,靖千江冒险出门为她采药,一脚滑下山崖,便碰上了当时跟亲人失散的曲长负。
曲长负救了他,这倒并非因为好心。
他拖着靖千江去卖了老族长一个人情,在摆夷族换了一片栖身之地。
他虽然留了下来,但靖千江知道曲长负不喜欢这里,也从不会属于这里。
摆夷族向来排外,他又是个清冷性子,好像对什么都十分厌烦似的,从不爱搭理这些族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但靖千江作为族长唯一的外孙,曲长负是族长请来的客人,再怎样疏远也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
乃至后来母亲去世,外祖父去世,最后身边留下的家人,竟只剩下这个凉薄的伙伴。
他们相依为命,又似乎怎么都热络不起来。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对于靖千江来说,其实更像一个维系两人关系的保障。
毕竟谈情分,曲长负从来都嗤之以鼻。
曲长负说他原来洒脱,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靖千江又有哪次真正做到过,能真的去不关心、不在乎这个人?
只不过年少气盛的时候,多少还想遮掩一些,现在他活明白了,懒得装了。
靖千江道:因为原先总觉得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今方才发现,似乎从未认识过你。
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世,不了解你的过去,也摸不透你的心思。
只知道莽撞的靠近,却将人越推越远。
这一世重新来过,总得做的更好一些吧。
他眉间泛起一抹郁色,唇角却带笑:可能是活了两辈子,老了,容易感怀。
这个桀骜锋利的少年似乎改变了很多,曲长负抬起眼睫,仔细地打量他。
一缕微风穿林而入,月下有海棠香气,流水响动。
景色朦胧幽微之处,亦仿若对方眼底,情意绵绵。
或是因夜色太浓,或是因清风未冷,或是因这一刻的空气中浮动的花香,让他突然想多问一句跟自己目的不相干的话题。
你怎么死的?曲长负忽然道。
靖千江说:有一天,躺在床上,闭了眼,就没再醒。
也算是善终。
曲长负漫漫地说了这一句,心不在焉也似,站起身来,抖落满身清霜月色。
他说:杀人的事多谢璟王美意,只是这场较量我还想玩到底。就先不必了。
时间差不多了,走罢。
靖千江拉住曲长负,问道:你如何进城?
此时已是半夜,城门要到第二日天明才会重新打开。
曲长负道:有办法。
他说有办法,那肯定是真有,靖千江略一沉吟,说道:前方应当再无危险,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军营去,免得有人趁机纵火,销毁证据。
他想的倒是周全,曲长负发现,靖千江是当真十分认真地,也在琢磨着怎么搞卢家。
或者,他也可能是想搞卢家背后的太子。
曲长负跟靖千江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少年时期最曲折坎坷的两年,重逢后又足有十年,他们相识相处,但从未交心。
毕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长负的目的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并不相信所谓的交情旧情。
亲情尚且可以抛弃和背叛,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维系的两个陌生人?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最重要的目标人物,齐徽被他扶持多年,也曾有过信誓旦旦许诺一切的时候,但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猜疑与决裂。
因而靖千江与他合作,这合作中几分真心假意,对方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对曲长负来说是没必要知道的东西,能达成目的就行。
只有被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唯一能靠的住的。
不过以前再怎样,对方的性情曲长负还是大体能摸透的,如今这一世的靖千江,心思倒好像更深了。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计划何事,为何要来到军营中扮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真让人疑惑。
疑惑之外,又难免对世事即将如何翻搅,生出了几分兴味
毕竟重新活过,让一切事态的发展从上一世的轨迹中脱离,才是真正崭新的人生。
曲长负微笑道:殿下,请。
等到靖千江走后,曲长负只带了两三个侍从,绕到京城之北,直冲建武门而去。
守城将领高声喝问:何人深夜擅闯城门?!
兵部清吏司主事曲长负,有紧急军情来报,请守将速开城门!
此地守城者乃是宋家旧部,听见曲长负这三个字先是一警醒,立刻想到此人应是老太师挂在嘴边的亲亲外孙。
平日里时时炫耀,听得他们耳朵生茧。
他不由凝目而视,便见为首一名青年坐在马上,容颜甚美,只是眉眼凝霜,青衣苍寒。
守城将看的一惑,难以想象军情急报竟是被这样一人星夜送来。
建武门本就是为了紧急情况而预留侧门,当即轰然而开。
曲长负将从曹谭那里顺来的令牌扔到门口兵卒怀里,片刻未停,纵马直入。
差不多相同时间,京畿营的练武场上,谢九泉正在练剑。
自从那日见到曲长负后,他心里面就一直不大安稳。
一方面不由自主地反复思量对方神情话语,另一面,谢九泉又不太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曲长负像乐有瑕,但这两者的身世背景和经历完全不同,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种感觉上的相似,让他觉得仿佛是对自身信仰的背叛。
gu903();那个人应是这世间无可取代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