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苦涩地道:“人心一旦变了,岂是三言两语,道德律法规劝约束。”
赵寰颔首,道:“易安居士能宁愿坐两年大牢,也要告发张汝舟,敢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做到,是你自救,才活到了今日。而其他不幸的女子们,则没你这般幸运。要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后宅,实在是太容易了。“三不出”,并非保护了女人,而是将她们推向了死路。”
李清照鼻子阵阵发酸,哑声道:“我以前亦觉着不对,亦曾与人谈论过此事。“七出”中,尤其是“无子,恶疾”,岂能是女子能够自控。“三不去”,哪怕过得不好,彼此两厌,也得生生忍受着,除非是发生了义绝此等关乎性命的惨事。人皆言,此举是对妇人的保护。若是被夫家休弃,娘家名声受损,嫌弃的话,妇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提,如何能活。二十一娘,我读过书,识字,能靠着自己赚得一口嚼用。若是目不识丁的弱女子,被休弃之后,如何能养活自己?”
赵寰干脆直接道:“其一,本就不该有休妻这种方式存在,夫妻之间,应当有更完善的律法保护双方的权益,至少得全部改为和离,在和离之后,女人也能分到家产,保障以后的生活。其二,目不识丁的弱女子,除了给她们自小学习的机会,再不济,也要让她们学一门手艺。这两点没做到,朝廷该出面,对她们进行救助。比如眼下的风气,女子为何不能出来做事,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历史上在宋孝宗时期,曾有九岁女童参加过科举。不过她并非考的进士科,而是十五岁以下的神童科,只考诗词。
最终她通过了考试,结局却是宋孝宗赐给了她妇人的诰命封号:“孺人”。
后来在宋宁宗时,再有女童参加科举,便被大臣驳斥了。此时的三纲五常已经蓬勃发展,男人认为女人考科举不妥。
且女人浓妆艳抹,若是出现在衙门朝堂之上,会引起男人围观,有伤风化。
且不提此人说法的荒谬,将读书人的无耻体现得淋漓尽致。
圣人言:“非礼勿视”,他们读遍圣人言,首先应该做的是选择管好自己的眼睛。
赵寰听到后世普遍的说辞是,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在靠着男人种地,出力打仗的时代,所以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是必然的结果。
这些说辞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连女人本身都深信不疑了。
在后世中,也没见过田间地头少了女人劳作,杨门女将虽为杜撰,佘太君却真实存在,战场上同样有女兵。
她们从没有过机会,有过与男人做同样事情的正式机会。
“不一定说女人在读书上就绝对强过男人、可是,能不能行,总得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试一试。科举我也没考过,如今北地的几个州府,易安居士应当听说过,府尹大多都是没经过科举考试的娘子们。没有党争派系,政令通畅,她们都做得很好。”
大宋人才济济,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等等,数不胜数。最令赵寰感慨的是,哪怕如他们,都在党争派系中沉浮。
如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丈夫赵明诚赵家,因为熙宁变法之后的斗争,遭到了牵连,
深陷牢狱之灾,结果凄惨。
李清照听得心驰神往,激动地道:“我听说过,还听到了姜府尹的休书!我写了那般多诗词,终是觉着比不上她,还是她直白的话,来得令人痛快!”
赵寰笑道:“易安居士谦虚了,他们要文绉绉,我们也可以。不过我们都不擅长,写诗词文章,真不行。我请易安居士来燕京,是想请你负责《大宋朝报》。”
李清照一愣,意外惊喜之外,跟着忐忑地道:“我行吗?唯恐有负二十一娘所托。”
赵寰替李清照碗里加了茶,不紧不慢地道:“易安居士,你已经比南边朝堂上九成的官员有风骨,就凭着这一点,你就行!”
李清照再愣住,旋即双手蒙住脸,遮住了汩汩而来的热泪。
风骨!
经过了战乱颠沛流离之路,失去了相互陪伴的夫君。再遭到男人算计殴打,离异坐牢,李清照疲于应付,早累得忘了何为风骨。
赵寰的来信,给了她一线希冀,她再次活了过来。
来的时候,念着反正没什么可再失去。走一遭,看一看,回到开封故地老死,也胜过在他乡孤苦飘零。
赵寰却请她出来做事,真正的做事,不仅仅是与文人论诗谈文,闲暇时的消遣!
赵寰仔细地道:“朝报上,我打算分为几块,一是揭露金贼的恶行,将他们造成的罪孽,一件件如实刊载出来。二是说文解字,从千字文刊载起,每次教几个大字。再次是刊载些农学,气候,各种珍惜古书的学问。三是刊载朝堂政令,比如各种赋税如何收取等,必须将朝廷政令下达到百姓之处,肃清风气。四是刊登朝堂上的各种案件,尤其是涉及到女性死亡,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最后,不定期公布人口数额,婴儿中,男婴女婴出生数量。我暂时只先想到这些,你若是有想法,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商议。”
李清照听得极为认真,眼睛愈发明亮,待到赵寰说完,脑子就已经有了好几个想法。
对于不理解之处,更是迫不及待问道:“为何二十一娘要强调人口数额,以及男女婴的出生数?”
赵寰叹道:“易安居士应当知晓溺女婴的恶习,婴儿本来容易夭折,就算立了律法,也屡禁不绝。再加上民不举官不究,女人从出生伊始,就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之路。列出男女婴出生数,意在警醒那些想要生儿子传宗接代的。男女比例失衡之后,他们的爱子长大了娶不到妻,就只能打光棍。当然,只靠着这些提醒还没用,要让女婴能活下来,朝廷得有监管措施。我还在考虑,每年官府给女婴一定的补贴,一年一给。只要经过官府证实家中所生女婴还活着,就能领到一笔补偿。除此之外,还有读书等补贴。只是,”
她双手一摊,无奈道:“我现在穷得很,还得打仗,这些都是我初步的打算。不过,我会很快做起来,趁着我眼下能一言堂,都是我能说了算的时候,在我的地盘上先行试点。等到政令成熟完善之后,就可以推广到全天下去了。”
李清照胸口鼓鼓胀胀的,激动,豪情,期待,各种情绪都快喷涌而出。听到全天下的时候,她双眼睁大,颤声道:“全天下?”
赵寰笑吟吟道:“是呀,全天下。”
李清照眼里含泪,笑着喃喃道:“全天下啊!
赵寰看向沙漏,道:“易安居士一路奔波,我见到你太高兴,忍不住拖着你说了这般久。你先下去歇一歇,就先住在我这里吧,旁边的偏殿里有收拾好的客房,你需要什么提出来就是,千万莫要客气。若是想住到外面也可以,宅子你自己去找,看好之后,我替你出一笔安家银。”
李清照忙拒绝了,道:“二十一娘已经帮我太多,我先厚着脸皮借住几日,待赚到银钱,自己去找宅子住。”
赵寰笑道:“你莫觉着有压力,给你安家银,都是凭着你本事,你该得的。”
李清照见赵寰安排得周全妥当,对以后日子的茫然一扫而空,郁气尽散。整个人都泛发出了光彩,不再拘泥,轻快地应了下来。
赵寰叫来周男儿带李清照下去歇息,陪着她一起出门,道:“我要出城一趟,估计会离开燕京一些时日。易安居士莫要拘束,自便就是。”
李清照见赵寰行色匆匆,先前是特意为她留了下来,心中感激,忙道:“你先去忙,切莫管我。”
赵寰告别李清照,大步流星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李清照望着赵寰洒脱的背影,眼睛又湿润了。她此时方记起,赵寰比她的遭遇还苦上百倍。
自从见到赵寰起,李清照却没见到她身上有半点阴影,只有无穷尽的力量。
再看到井井有条安排差使的周男儿,她亦眉目舒展,生机勃勃。
李清照知晓她们都曾被送进金兵营中,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李清照想哭,又想笑,喃喃道:“原来,汤福没有吹牛,真是宁为燕京人,不做南边相。”
赵寰来到兵营,虞允文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去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