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五里,三更已过,林荆璞没有就近上岸,而是上了另一艘乌篷船。
船内等他的人正是曹问青,沈悬则留在船头放风。
曹问青跪下行礼,肃声敛目:老臣拜见二爷。
国之不国,曹将军又何须多礼,快请坐。林荆璞忙搀起了他。
这些年曹问青潜伏在邺京,林荆璞流亡在外,虽有互通情报,可少有见面的机会。如今的曹问青短褐布衣,两鬓斑白,脸上沟壑坠垂,却仍是气度不凡。
二爷这一路上可还顺遂?曹问青警惕地往了外探了一眼,示意放出蹲在岸边的暗哨,加紧巡防。
有涯宾在,自然顺遂无恙。林荆璞笑容一滞:我没把曹耐带上船,藏在东市的潜安庙里,那儿安全,也算是给他祈福超度了。
曹问青咬牙谢罪:犬子败事,老臣实在是没有脸面。
曹耐是为我而死。
曹问青上一次见林荆璞时,他还是个不及自己肩高的小王爷,一身稚气未脱,可也还算是天真懂礼。
船上摇晃,曹问青此刻再看林荆璞,见他眼中寂寥清冷,任世间再多的惨淡,也激荡不起他的一寸杀戾之气,他天生就是该玉叶金柯,高坐明堂而安享太平之人。
这乱世脏不了他。
曹问青觉得惋惜,愁闷了片刻,煮了一壶热茶奉上:二爷此番过后,还要回启朝皇宫么?
嗯,明晚就回。林荆璞接过茶喝。
听说,二爷是打算与魏绎联手?
曹问青挑着英气的浓眉,绷着嘴角,话里颇有几分训责的意思:他的父亲魏天啸是个泼皮,他又是个泼皮与尼姑生的孽种,后来又是被乡里泼妇与太监养大的,可想其心性不端。听说他先前为了对抗前朝,甚至培植助长内府势力,可见其是个不分是非、不择手段之人。
林荆璞淡淡一笑,搁下茶盏,曈中渐渐聚起了威严之色:若他是个德行高洁、至圣至明之君,将军与我也不会坐在此地,筹谋复殷之事。
曹问青一顿,偏头忍气道:原是老臣妄言了。
皇兄生前与我提及,大殷若有一日败,则必败于世家之弊。近五百年来大殷权贵名臣更迭,唯刘、陈、姜、安、申屠五家声势渐大,其根基坚不可摧又错综复杂,朋党相为,营私作弊,早已成为了朝中俎虫。寒士投国无门,当年燕鸿深受其弊,十八年科考不中,怀才不遇,方才投奔的魏天啸,一战成名。就连将军的功名,也是数十年来拿曹家军的血肉拼搏换来的。
曹问青面色发沉,话间连吃了三盅茶:都是旧时的事了,何必再谈这些。
林荆璞又说:燕鸿正是因此深恶世家风气,所以他趁着新朝改制先废了世袭制,定下了一族之中只能有一人能官居三品以上,且五品以上官员互不能通婚诸类的规制。而后他再废了科考之制,改为选拔制,春闱秋闱已停办了有七年,提拔的都是燕鸿看好的人,这也是为何启朝都是他燕鸿的门生挚友。他是将世家崛起之路彻底断绝了,可他燕鸿不免成了天下唯一的权贵。魏绎在朝中没有亲信,手不握兵权,六部之事他无力左右,只好仰赖内府奸宦。而今我设计砍掉了内府势力,是把魏绎逼到了绝境,逼他不得不与我联手,哪怕他有所猜忌,也要先保我,否则他才是真正孤立无助之人。
林荆璞这些年跟着伍修贤在外,深知百年涂炭,饿殍遍野,中原已无可战之兵,若是强行起兵攻打启朝,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他只能以身涉险,赌一招釜底抽薪。
而今启朝之重不是魏绎,是燕鸿。只要扳倒了燕鸿,启朝自是一盘散沙。
林荆璞目光忽飘远了,单膝一跪:若皇兄还在,以他的德行才干,定不至于如我这般落魄。可为了苦难中的百姓,为了有朝一日天下才士无论贵贱皆有所用,还望将军莫怪,助我一臂之力!
曹问青听言,热血不觉已于年迈的身躯中涌动,方知自己轻看了这位大殷新主,忙去扶起他,紧接着也俯首掷声:君上有令,老臣当宁死不辞!
可是那燕鸿既已朝野侧目,二爷与启帝又要如何对付?
林荆璞拢了拢袖子,说:左右都是难的,我要是魏绎,便会澄源正本,想办法恢复科举为先。
天将亮了,舟头泛起了鱼肚白,船夫收杆,将船缓缓停靠在一家客栈旁。
林荆璞掀帘而出,望见河道两旁的小贩已赶着早做买卖,菜叶上的雨露新鲜,放眼远处风和日丽,昨夜料峭已散,像是春要来了。
他不觉笑了,心想也只有在邺京才能见到这般景象。
一夜不曾合眼了,我得找间客栈休息会儿。曹将军不必担忧,让涯宾在暗中保护即可。
林荆璞正要登岸,又想起一事,折了回去:对了,聊了许多,差点忘了一事。
曹问青恭敬:二爷还有何吩咐?
林荆璞稳声:查查宁为钧的底细,此人名不见经传,只知他是启朝刑部的六品副吏司,不过估计这两日便会升迁。他既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燕鸿朋党。魏绎此番贸然启用他,也有些蹊跷。燕鸿也定会派人去查他,想必都是查不出什么特别的,你往后留心着便是。
曹问青谨慎记下了这个名字,是。
船驶远了,林荆璞走进了不远处的这间客栈,说要开间上房。
客栈的跑堂给他递了个牌子,却没要收他的银钱,好生招呼着,领着他上了楼。
推开客房门,林荆璞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门后就有人用温热的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要挟不像,亲热勉强。
跟那老头说了什么,能说一夜?是朕先在宫外约的你,可这天都亮了,让朕好等。
第15章宝贝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仔细让人听了,以为你是瞒着妻儿来外头鬼混的。林荆璞撇开他的手腕,先走到窗边,拉下竹帘。
魏绎注视他拉帘的举动,偏头冷笑:□□,是谁鬼混?
房内昏暗,林荆璞也没点灯。沈悬虽听不见,可视力非凡,像鹰的眼,再暗也能轻易分辨出猎物攒动的光影。
要混,也先去床上混。
他扯起魏绎的袖子。魏绎狐疑,还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床边走。
林荆璞帷幔,平躺下来。
客栈的床不比宫里,魏绎腿长,躺着搁不下,只好干巴巴盘腿坐着:怎么个混法?
林荆璞确认这地方沈悬是看不见了,才掩面呵欠,朝他敷衍:我不大懂。过条街就是廊春坊,你要钻研这些,打发点钱去请教那里的姐儿。刚从郝顺坟头里捞了那么多银子,不挥霍一把可惜了。
没钱,都充国库里了,难得出宫一趟,也只能玩不要钱的。魏绎单手撑在床板上,盯着他不要钱的猎物。
林荆璞不动声色,将他话里的邪气都给剔了,往正经的道上说:你是启朝皇帝,不给钱也有人挤破脑袋伺候。
胭脂俗粉,朕瞧不上。魏绎盯着他眼下那道乌青,应是昨夜熬出来的,不难看,就是招人怜惜了些。
抬爱了。林荆璞笑得极浅,又说:沈悬在外头盯梢,你总不想死于非命吧,他的箭可不管许多。
一听是那聋子箭手的缘故,魏绎兴致不觉一扫而空。后知后觉,他又为这种无端被挑起的兴致颇觉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