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果、芋圆、银耳、绿豆、莲子、仙草冻、石花冻、薏米、芒果、哈密瓜、山楂碎、葡萄干,这些常见的配料也不可少。二十几种料儿,为质朴的平底小铁盆铺了一片小花圃。色彩缤纷的圃上,用刨冰机砌了一座小冰山。按个人喜好,选择牛奶、奶茶、椰汁或是最纯的蜂蜜水作为汤底。微微甜的汤儿从山顶浇下,渗过山体,到达花圃,为这座小山添了高度。
四果汤陪伴许多人从童年走向成年,再步入老年。这沉甸甸的一碗,在市民的手中诞生,备受市民的喜爱,价格,当然也是亲民。把所有料儿都加上一遍,把小铁盆儿都装得满溢,售价也不超过十元。
南方的夏季高温难耐,这一小碗就是绝佳的平价消暑剂。售卖四果汤的摊店随处可见,每一处都是生意兴隆。几家老字号门前更是大排长龙,队伍的尾巴一直延到了街对面。
在贺家还是三口之家的时候,贺爸爸也常带着小佳,在夏日夜晚,点两盆四果汤,坐在街边,享受片刻清凉。喜甜的贺闻佳自然也喜欢四果汤。少年拿着小铁勺,一点一点地挖着料。美味的食材把小佳的两腮都填得圆鼓鼓的,少年却还不知足,仍举着勺,在盆里捞着,往嘴里塞着。唯一的花生芝麻圆是小佳的宝。其余所有食材都已被消灭,连汤汁都见了底,少年才舔着唇,咂着嘴,向圆子进攻。似一只小老虎,嗷呜一声,大大的圆被小小的少年一口含下。香和甜在少年的口中爆炸,那是快乐的味道,那是健康的味道,那也是家的味道。
四果汤仍在热卖中,爸爸却和快乐、健康一同消失了。
通北路上,学生书店旁,有三个四果汤摊,每一个独自返家的夜晚,贺闻佳都会经过。
经过,就只是经过。爸爸消失了。快乐消失了。健康消失了。贺闻佳再也找不到,吃四果汤的理由。
铿。
纯牛奶底,没加糖。
两碗四果汤被放在正方形的矮木桌上。贺闻佳面前的这碗较为平坦,很明显,是少冰的。
时隔八年,这碗随处可见的四果汤终于又和贺闻佳见面了。
六月八日
22:38
通北路旁,步行道上,小木桌边,还穿着校服的俞鑫楠捏着勺,坐在贺闻佳对面。
压倒冰山,漾皱汤面,俞鑫楠右手的勺在乳白色的牛奶中转圈穿梭。
给。
滚圆坠落,唯一的一颗花生芝麻圆被俞鑫楠送进了贺闻佳盆中。
你,吃。左手执勺,在牛奶里捞搅着,贺闻佳想把圆子物归原主。
左臂斜伸,俞鑫楠的大掌握住了贺闻佳纤细的左腕。炎炎夏日,小折耳猫身上却还套着长袖的黑白格纹衬衫,左边衣袖被反复翻折,固定在肘,露出一片白皙。少年炙热的体温穿透肌肤,直往小猫的心里钻。
启唇,俞鑫楠盯着小猫的眼,字字清晰,我想给你吃。
物以稀为贵。拥有两颗圆子的小富翁任性了一回,第一次捞物,小折耳猫的目标就是花生芝麻圆。
浅浅的勺面上躺着一个小胖墩。张嘴,早已成年的病虎含住了这颗圆。脸颊和舌肌都是麻木的,胖胖的圆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左腮。用牙齿咬开Q弹的外皮,花生酱和芝麻糊就一同流出。
香甜依旧。味蕾的记忆力比脑更好,熟悉的味道即刻就唤醒了刻意封藏的回忆。
爸爸离开了。健康失去了。
偷偷抬眼,猫猫小心翼翼地瞄了对座的少年一眼。
低头,用一头卷毛掩住发热的眼眶。
贺闻佳想,
快乐,好像可以找回来了。
小师叔。咬勺,又松开,俞鑫楠的目光落在贺闻佳卷卷的发梢上,高考结束了,我高中毕业了。
嘴里含着圆,眼里含着泪,小猫没有抬头,只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眼并未离开,俞鑫楠放下勺,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我去年就成年了。
嗯。
少年的生日会贺闻佳参加了。在那家牛肉火锅馆,贺闻佳和俞鑫楠第一次见面。
我是成年人。郑重其事地,俞鑫楠又补充了一句,是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
少年的语气自信且笃定。
少年的眼也一定闪闪发光。
可是,贺闻佳不敢看。
脑袋还低低地埋着,咽下俞鑫楠送来的那颗圆子,贺闻佳缓慢地点了点头,茸茸的卷发颤颤。
嗯,我,知道。
小师叔。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俞鑫楠的眼确实很亮,眼睫轻眨,碎了的星光就撒在小猫的发顶,柔和的光拢住了小折耳猫的每一根发丝。
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似呢喃,似低叹,俞鑫楠的嗓音又轻又软。
高三四班的毕业聚餐就定在今晚。作为全校闻名的运动健将,作为高三年级的风云人物,作为班里的明星同学,俞鑫楠一整晚都在被灌。喝了多少杯,吹了多少瓶,他已经记不清了。酒量是祖传的好,此刻,望着贺闻佳,俞鑫楠脑不晕脸不红,意识极度清醒,心脏异常强大。
小师叔,我喜欢你。
脖颈极慢极慢地仰直,脑袋极缓极缓地抬起。唇未合拢,开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缝。眼大睁,盈满了泪。
鼻翼轻颤,小猫屏息,强憋着这片将落未落的滚烫。
微垂的右眼角是懦弱的叛徒。有一滴泪,不争气地从右眼角逃跑了。
泪划过右脸。这份潮湿被垂坠的面肌隔绝,太远,太轻,小猫根本无法准确感知。
我...一开口,就是丢人的哭腔。
下唇发颤,未来得及咽下的晶莹奔向舌尖,又涌向右唇角。
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小猫左爪掩唇,擦去狼狈的湿润。
我,比你,大,七,岁。
脏了的纸团在通红的眼眶滚了一圈,吸去眼角的泪滴,右脸的那一颗却还倔强地挂着。
我,右手,右,腿,废,了。
丢了纸团,健康的左爪捏紧了蜷拳的右爪,齐整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抠着白嫩的掌心。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就算齐根斩去,他也没有感觉。
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了又被单独断开,这怪异的可笑断句现在却逗不乐俞鑫楠。
我知道。
点头应答。俞鑫楠的眼始终直视小猫的眸。
我,还可,能,二,次中,风。
哭腔愈重,小猫的鼻尖红彤彤的,比他的眼眶还要红。
我,会...
鼻翼一缩,吸回即将冒出的鼻涕泡泡。小折耳猫伸爪,又抽了几张纸,近乎粗暴地堵住鼻孔。
张着嘴,贺闻佳提高音量。
我,会,更,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