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自己的事,冯姑姑也不争这一时长短,因为她知道甄凉从来不会让别人吃亏。
但这是皇后娘娘交代的差事,若出了差池,她哪里担待得起?
甄凉真个是七窍玲珑,纵然自己没表现出来,但她恐怕也想到了,因此并没有直接开口,反倒搪塞了一句话,替她开口赶人。
等潘顺顺走了,有多少话她们说不得?而潘顺顺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得罪了御前的红人,放眼宫中,能帮他们的人只有皇后娘娘,所以他势必还会再来。到时候自己再从容施恩,自然就两全了。
前提是,甄凉确实有办法。
所以听甄凉话音如此,冯姑姑脸上的笑意就越发真切了,“我还能不放心你?”
“那我也就不跟姑姑打哑谜了。”甄凉道,“其实我方才说,潘公公至今不知道他们的祸事出在哪里,并不是虚言恫吓他。姑姑想,咱们这样的身份,于主子们而言,那就好比是器具,用得顺手,做起事来稳当才是最紧要的。姑姑说,是不是?”
“可不就是!”冯姑姑也明白过来了。
潘德辉是败给了何荣吗?不是,他只是因为失了圣眷,于是成了何荣的踏脚石。何荣就是要将他彻底踩下去,给宫中所有不服他的人看:只要陛下用他一日,别人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
这种事,冯姑姑太有体会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危险不仅来自你侍奉的人,更来自周围窥伺着这个位置的人。当初甄凉没来时,冯姑姑在整个后宫之中半点儿不显眼,做到司膳这个职位,是靠苦熬资历,再加上在吃食上确实有点才能。可是宫里有才能的人太多了,永远都有比她更显眼,更受信重的人。
后来在甄凉的点拨之下,她几次表现出众,就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权势的滋味果然跟她从前设想的一模一样,但这权势之下的危机,冯姑姑是如今才有体会。现在已经不是她要去争,而是如果她不争就会被别人彻底地拉下去,所以不能不争!
潘德辉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他是失败者,而冯姑姑想赢!
这么想着,冯姑姑转头看向甄凉,眼底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这些道理,她自己也是到了这个位置,才渐渐领悟。可甄凉一个小姑娘,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不过按照甄凉的说法,这天底下的事啊,都是一样的,皇宫大内里的争斗,也跟普通士族后宅里没什么分别。顶多争的人身份高一些,输赢波及的人多一些,其他的,都一样。
甄凉还是个没留头的小丫头时,父母就相继没了,这么多年来不知吃了多少亏,才摸索出了这些经验。
当然,她确实比旁人更聪慧。
冯姑姑对她还算信服,此时不免微微蹙眉道,“若是如此,何荣死咬着不放,此事……恐怕也为难。”她从不当着甄凉的面提皇后娘娘的名儿,但此事,她们之间应是有默契的。
甄凉笑道,“姑姑糊涂了?潘德辉于陛下而言是趁手的器具,何荣又何尝不是?陛下如今倚重他,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人代替他。只要有比他更好用的人,何荣也就不足为惧了。”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冯姑姑闻言不由拊掌,彻底放松了下来。
确实,何荣如今紧盯着潘德辉不放,是为何?还不就是因为这是宫中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对手,把潘德辉踩下去,他就是一人之下。
可若是再来一个对手,而且是举足轻重的对手,那么已经是手下败将的潘德辉,也就无法继续牵扯他的精力,会被轻轻放过了。
如此一来,娘娘既领了被举荐的新人的恩,又可以保住潘德辉和他手底下的势力,就是陛下那里,恐怕也要记娘娘一功。这事若能做成了,可是三全其美的好事。
不对,该说是四全其美才是。——往后,她于娘娘面前说话的分量自然也更不同了。
只是这也有一个问题:这样好的一个人,陛下看不见,满朝文武看不见,那些恨不得将何荣拉下来的人难道也看不见?换句话说,娘娘身边若有这等能得用的人,又何必倚重她们这些女官,早不是今日光景了。
冯姑姑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替甄凉添了一盏茶,“你呀,说话就不要说半截了。明知道我这心里还悬着,是不是故意作弄我?”
“不是我要作弄姑姑,只是姑姑想,这样四全其美的好事,若能做成五全齐美,不是更好么?”甄凉暗示般看了冯姑姑一眼。
她这是在要好处。
既然帮了这样大的一个忙,谢礼自然也要够分量才行。毕竟受了别人报偿不起的大恩,潘德辉和潘顺顺已经预备付出忠诚,冯姑姑能拿出什么?
所以最好是甄凉自己提出来的,这样冯姑姑才会觉得是两厢情愿的事,否则恐怕她心里还不安宁。
冯姑姑不由扶了扶额,“是我糊涂了……依你的意思呢?”
“我们那位殿下……”甄凉说到这,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体不好,姑姑是知道的。如今日日食补,瞧着是好多了,只是还是虚得很。我想,若是能习练些强身的功夫,最好不过。这事论理不该求姑姑,只是也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若是给外头其他人晓得了,又添一桩是非。”
“知道了,此事包在我身上!”冯姑姑听到是这个要求,立刻拍着胸脯道,“正好,我家中与禁卫军中的一位统领有旧,他们护卫宫掖,进出也不惹人注意,你们和光殿地方也偏僻,又多花木遮掩,我叫他悄悄地去,必然人不知鬼不觉。”
这事,只论后宫这些女官,确实是只有她能办得这样妥帖了。
别人纵有这样的关系,也要担忧禁卫军中的人是否可靠,但冯姑姑所说的这人,名叫霍文骞,是她嫡亲妹妹的儿子,冯姑姑守寡无子,妹妹私下与她说过,会让孩子奉她如母,只是霍文骞是独子,不好过继,霍家那边也难以交代。好在是嫡亲的姨母,将来她出宫荣养,也可以姐妹住在一处,使她不至于膝下空虚。
冯姑姑和举荐甄凉入宫的白姑姑一般年纪,白姑姑在高皇后去世之后,就请辞回乡了,如今一样过得体面又尊贵,冯姑姑却一直在宫中苦熬,就是为了这个姨侄。这个霍文骞年纪轻轻就能任禁卫军中的小统领,戍卫皇城,全赖冯姑姑出力。
甄凉正是切中了这一点,才故意提了这个要求,见冯姑姑答应,便也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不再吊人胃口,“姑姑莫非忘了桓安桓总管?”
她若是说别人,冯姑姑一时恐怕还未能想到,但是桓安太特别了。莫说是本朝,就是历数从古至今这么多朝代,能得帝王信重到赐予国姓的太监,能有几个?
桓安就是其中之一。
第016章《国朝洪范》
桓安此人如此特别,但既然甄凉与冯姑姑此刻提到他的名字,其中自然也有些缘故。
他是在太-祖皇帝桓虎刚刚拉起一支不入流的队伍时,就一眼看破太-祖龙行虎式,主动前来投奔。他是个天阉,脾气怪诞,乡里之间都指为异端,但却独得桓虎赏识。此后随桓虎征战多年,曾在乱军之中为之挡箭,桓虎当众拍着他的肩说“此可生死与共者”,并为他赐姓桓。
桓安此人读过书,又颇具才智,早期曾做过一段时间桓虎的谋主。遗憾的是,随着起义军队伍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名士来投,人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桓安又因为性情怪异、手段残忍而与众人不睦,遂逐渐退出了谋臣的队伍。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眼睛里只有桓虎一人。而桓虎对他的信任,也从未减少。
等到桓虎登基,这样一个人,如何安置就成了最大的问题。结果桓安自己主动提出,阉人不配立于朝堂之上,只愿永远侍奉在桓虎身边,于是就在文武官员的默许之下入了宫,做了御前总管。□□为此赐他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和金鱼袋,十分优容。
关于这一节颇具传奇性的故事,坊间有许多秘传,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种,就是说那桓安生得貌若好女、且早就与太-祖私定终身,所以情愿放弃入朝为官的机会,只为旦夕不离。
而这种传闻,又因为太-祖驾崩之后桓安披麻戴孝,一路从京城跪哭至京郊新建的皇陵,指天发誓要为陛下守陵、终身不出皇陵,而逐渐成为主流。坊间甚至传说有人听到皇陵日夜传出哀哭之声,就是桓安在为他的主人哭灵,早已哭瞎了眼睛。
冯姑姑和甄凉身在宫中,自然不会相信这等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