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像是一种辩解,可仔细听来是一种机械化的辩解,因为除了辩解,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那一秒,她像是突然之间被剥去了一层皮,而肉身正在被用盐腌渍、被拖出来在烈日下暴晒,是那样的一种可怕感觉。
“昨天知道了真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因为觉得恶心在干呕。”
谢朗的语速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思考:“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想很多事,想这二十多年每个人都在骗我,想我每次叫上官父亲的时候他看着我冰冷的眼神,想我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怪胎。当我去这么回想的时候,我觉得……我从小到大,其实都生活在非常变态的家庭里。”
“直到黎江也在淮庭打给我,直到我看到你的人差点把他的腿打断,我不得不意识到一件事——”
谢朗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谢瑶。
“我非常、非常的恨你,母亲。”
他用平淡的语言,说着惊雷一般的话语:“恨到了这个程度,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别的情绪了。我的人生,好像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小朗……”
谢瑶的声音第一次剧烈地颤抖了。
“这是我之前做的遗传学检测,”谢朗从口袋里拿出了检测报告:“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担心多囊肾病遗传,做个检查好保险一些,MRI、CT也都是可以查的,但是当时阴差阳错地多想了一点,想到上官的基础病也有不少,所以就多加了一个遗传学检测。谁知道呢,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所以我说,重要的是,真相是什么——你要自己看看吗?”
检查报告的白纸上海上面沾着他那天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留下来的血迹,他就这样放在茶几上,然后推到谢瑶面前。
谢瑶的指尖向前伸了一下,但在刚触碰到报告纸的那一秒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上官他……”她的神情透露着一种不安的软弱,可紧接着却又皱紧了细长的眉毛,努力地绷紧面孔,像一张摇晃的神像的面孔:“是,他确实不是你的父亲。”
她终于说了,说得痛苦,但语气却又随之渐渐变得冷硬:“他从来也不配。上官的存在,只是因为我太想要给你一个家庭,给你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否则以他平庸的才华、劣质的基因,我怎么可能和他结婚?我给了他最够多的好处,安排他到大学教书、给他优质的生活,这一切他本来都是知情并且愿意的,但也是他最后突然撕毁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我没有对不起他什么。但其实你从小到大也根本不需要他,有我对你的教导,有谢家的财力和资源,你就是最优秀的孩子。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你知道吗?你仍然是我的孩子,是谢家的孩子,你身上流淌着最优秀的血脉,小朗——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
谢朗的眼角和嘴角都在微微地向下坠着,他的五官凌厉,那样的神情仿佛隐约酝酿着风暴:“那你还记得那些你教我的道理吗?”
“你不允许上官有任何色情光碟;你要求我从小就要克制任何的欲望,因为肉欲是肮脏的,快乐是不能沉溺的,因为卓越的人要超脱于这一切;完美,来自于绝对的自律、自我反省与洁身自好。你还记得吗?在你控制我的时候,在你伤害我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你做到了吗?”
谢朗的语气越来越急促,他一字一顿地道:“母亲,从小到大,我遵从你的一切教导,我甚至连自慰都会觉得罪恶!我曾经把你当做这世界上的真理,那你呢?你自律了吗?自我反省了吗?你做到你要我信奉和践行的一切了吗?”
谢朗的追问如同狂风暴雨,说到最后的时候,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茶几上。
“砰”的一声,厚厚的玻璃甚至被砸得有了一丝裂纹,谢朗手背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来,鲜血刺眼地流淌下来。
那一瞬间,谢瑶忽然心惊地明白了他的伤势是从哪里来的。
“你就像搭积木一样把我搭成了谢朗,现在最底下的积木被抽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谢朗的情绪从暴怒到平静似乎只有一瞬,这句话如此的平淡,可每一个字里,却好像分明都是恨。
“谢朗,”谢瑶颤声开口道:“你现在……是在审判你自己的母亲吗?”
当自己莫名地使用了审判这个词的时候,她忽然隐约意识到了谢朗恨意的源泉。
她要求谢朗的一切,此时成为了她自己的罪证;
她曾经那么害怕谢朗背叛她的教导,可吊诡的是,谢朗真正的崩塌却来自于——她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教义。
所以她教导的孩子坐在她面前审判着她。
大厅陷入了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谢朗终于再次开口了,这一次他的语气却十分平和。
“和小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无论你怎么看我和他的关系,说是畸形还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很爱他,也喜欢和他做爱,还会叫他老婆,其实很多事我本来早就不信了,那些自律、克制,通通都不再听了的——我来找你,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可以让你再也不能伤害小也。但另一部分,是因为从昨天开始,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自己忽然也觉得,或许就是很肮脏的,我的出生……我的一切,或许没有被生下来过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谢朗轻声道:“我的父亲……他到底是谁?”
谢瑶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可那一瞬间,她却彻底地沉默了下来。
她就这样腰杆笔直地坐着,抿紧了嘴唇,像是化成了一座沉默的石像,再也不打算开口了。
谢朗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出去,而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他抱着两个金属桶就放在了脚边,然后又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和那几张检测报告放在一起。
“我的父亲是谁?”他面对着谢瑶坐着,又问了一遍。
“我不会告诉你的。”谢瑶终于低声道,此时的她有种出奇的冷静,她看了看那个塑料打火机,重复道:“谢朗,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心吧。你把我关在这里也没有用,你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严刑拷打不成?”
她说到这里时,甚至有些嘲讽。
“你是我的母亲。”谢朗轻声说:“所以我伤到你的任何一根毫毛,我都一定会还。”
他漆黑的眼睛里,有种平静而可怕的疯狂。
谢瑶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么奇怪的一句话而胆寒,因为她听出了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如果他伤害到她的性命,他也一样会拿命来还。
……
黎江也自己转着轮椅从走廊回到房间时,一路上黎家明一直都乖乖地跟着他。
他心情苦闷,虽然能听得到小狗的爪子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动静,但脑子里因为想着别的事,也就一直没回头去看。
但这会儿他一进屋停下来,只见黎家明马上颠颠儿地从背后转了出来,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到了他的腿上。
“乖。”黎江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黎家明的头。
“呜……”可这一点抚慰却没让黎家明安静下来,他反而仰起头叫了一声,不是平时那种精神短促的动静,而是长长的、呜呜咽咽的。
黎家明脸上的十字面具天生就是歪的,因此看起来更加傻乎乎的,就那么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黎江也,像是在委屈地询问着什么——
“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