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端午节,护城河里的龙舟赛已经准备了许久,天不亮河两岸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赵祯吃过早饭后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湖绸衣袍带着宋嬷嬷和忘忧坐车从贤王府花园出门,捡着僻静的街道往城外去。出门的时候忘忧还纳闷地问他:“今日过节,你为何穿的这么素净?”
赵祯淡淡地回了一句:“无知,端午乃缅怀先贤之日,穿红挂绿的岂不是对逝者的不尊重?”
忘忧看看自己身上淡蓝色的襦裙,心想我幸亏没穿那套粉紫色的衣裳,否则又要被他指责了。
在宋嬷嬷引着二人悄悄地登上城门楼的时候,忘忧想起了上元节的那个晚上,她跟赵祯一起站在一个极高的地方看漫天烟火,那种登临高处俯瞰众生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原来这便是尊贵带来的优待,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挤,只有站在这极高的地方才能领略寻常人看不到的风景,这种把芸芸众生才在脚底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想什么呢?”赵祯扭头问。
忘忧沉吟道:“我在想,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那些人都变得很小。之前偷听先生讲书说蜉蝣蝼蚁,我一直不服,总以为人是万物的主宰,怎么能跟蝼蚁相提并论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赵祯淡淡地笑了笑,叹道:“可是你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叫高处不胜寒。想要在这高处站得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道理。”忘忧点了点头。
“可惜,这里不是看风景的最佳地点。你看看那边”赵祯抬手指着旁边最高的城楼,叹道:“赵承渊站的地方才是最高点。”
“嗯,那里是最高的地方,万众瞩目。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人若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个靶子。”
“一个靶子?”赵祯玩味地重复了两遍,不由得笑了:“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小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忘忧淡淡的笑了笑,没有接话。赵祯审视着她的神色,皱眉问:“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忘忧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赵祯朝忘忧飞了一个白眼。
“你知道?”忘忧心想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赵祯抬头看了看太阳,拉了忘忧的手说:“走吧。”
太子说走,忘忧一个陪游的自然没意见。遂跟在他身后上了来时的马车往南城门的方向走。
看出不是回贤王府的路,忘忧忍不住问:“我们不回去吗?”
“今天天气这么好,带你出去散心。”赵祯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说。
“散心?去哪儿?”
“城郊。”
“去城郊干嘛?今儿是端午节,不应该跟家里人一起吃粽子吗?”
赵祯不耐烦地皱眉:“怎么那么多话呢?我昨晚没睡好,先眯一会儿,到了再叫我。”
马车出了南城门后沿着管道一直走,忘忧看赵祯闭目养神也不好在多问,想着反正这位身娇肉贵比自己值钱,他都不怕,自己当然也没什么好怕的,就安心靠在车壁上打盹儿。等她一觉醒来,马车已经停在一片树林中。
绿荫遮日,山风清凉,耳边还有淙淙泉水的声音。
忘忧伏在车窗看着幽静的四周,纳闷地问:“这是哪儿?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下车再说。”赵祯起身,率先下车。
“殿下慢点。”马车外的宋嬷嬷伸手扶着赵祯下车,然后又伸手扶忘忧,并叮嘱:“小心点啊。”
“谢谢嬷嬷。”忘忧扶着宋嬷嬷跳下马车后环顾周围的环境,只见这里偏僻得很,入目只有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却没有一个人影儿。于是心里越发的不解,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在哪边?”赵祯问宋嬷嬷。
宋嬷嬷去马车后面拿了一个篮子挎上,又看看周围,方指着树林深处说:“走,跟我来。”
赵祯拉了忘忧跟着宋嬷嬷身后往树林里走,跟车的六个随从留下两个跟车夫守在原地,另外两个隐入林中,最后两个跟在忘忧身后进了树林。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溪流声近在耳边,宋嬷嬷又引着大家逆流而上走了一段路,在一片坟冢跟前停了下来。
“这是?”忘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心里一阵阵的发酸。
宋嬷嬷轻声说:“这里是你亲人的坟墓,当年出事之后,顺天府受理这一宗大案,查了半年没结果,便由沈家出面把你祖母,父亲等所有林家人葬在这里了。”
忘忧早已经泪水涟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宋嬷嬷率先走到一座坟冢跟前把手臂上的竹篮放下,打开盖子,把里面的果品点心一样样的摆放出来,最后拿出一大叠纸钱。
赵祯低声劝道:“我知道今日是你一家人遭难的日子,你心里难受,就在这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我去那边等你。”
忘忧跌跌撞撞的扑倒在宋嬷嬷身边跪下,强忍着心中的巨痛接过宋嬷嬷手里的火折子,拿起一叠纸钱点燃。
“祖母,父亲,小五叔,唐妈妈紫苏来看你们了”忘忧一边往火堆上填纸钱一边哽咽着,泣不成声,语不成句,面对着一座座坟冢哭得痛彻心扉。
宋嬷嬷也不好在旁边打扰,便悄悄地退到后面跟赵祯站在一起。赵祯皱眉看着忘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悄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份悲痛在她心里压抑了四年了,今日不让她痛快的哭一场是不行的。殿下放心,老奴心里有数。”
“可是她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赵祯犯愁的叹息。
宋嬷嬷抬头看了看日头,低声说:“再耐心地等会儿吧,时辰还早。”
赵祯点了点头,又看了忘忧一眼,终究还是不忍心看,便背过身去。
片刻后,树林里忽然传出一声鸟叫,宋嬷嬷忙寻声看去,跟藏在树上的一个随从对了个眼神,忙低声说:“殿下,有人来了,我们躲一躲。”
“可她呢?”赵祯惊慌地指着忘忧。
宋嬷嬷对旁边的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闪身便到了忘忧身后,一掌拍在忘忧的脑后把她打晕,然后把人扛起来,两下踩灭了燃烧的纸钱,迅速的随着宋嬷嬷等人躲进了灌木丛中。
赵祯被宋嬷嬷揽着肩膀躲起来的同时,低声吩咐:“林氏亲族没什么人了,故交除了沈家在京城也没有旁人,这片墓地也没多少人知道,我倒是要看看来者究竟是谁。”
宋嬷嬷悄声说:“老奴猜测八成是林家的小公子林逸隽,也就是忘忧姑娘的亲哥哥。”
赵祯看了一眼昏迷的忘忧,皱眉说:“若是林逸隽,倒是可以见一见。”
“见?”宋嬷嬷诧异的看着赵祯,不明白他的意思。
赵祯轻声叹道:“我不能总是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总要有忠于我自己的人。我带忘忧绕回马车上,你带林逸隽来见我。”
“老奴明白。”宋嬷嬷点了一下头,轻轻地拨开灌木丛往外面走去。
沐霖赶了一夜的路回来,就是为了在这日给家人扫墓。四年了,一家几十口死的不明不白,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而他如今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在祭日这天给亲人的坟头除除杂草,烧一摞纸钱。
因为赶路劳累并心事沉重,沐霖直到走到祖母的坟前才发现不妥怎么祖母的墓碑前不但有瓜果供品,还有人烧过纸钱?!沐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阵惊恐瞬间袭来,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忽然身旁的灌木丛中有动静,沐霖的手按在腰间佩剑上,厉声喝问:“谁?!”
“是我。”宋嬷嬷缓缓地走到沐霖跟前,然后福了一福。
“你是谁?”,沐霖皱眉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
“我夫家姓宋,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一声宋娘子。”
“这些是你做的吗?”沐霖侧身指着那些瓜果供品以及燃烧的纸灰问。
“是的。”
“为什么?”
宋嬷嬷打量着沐霖,不答反问:“请问公子是谁?又凭什么这么问我?”
沐霖看宋嬷嬷的衣裳打扮不像是寻常布衣,但也不像是世家夫人,心里虽有猜测,但料想不是仇敌,于是回道:“这里是我故人的埋骨之地。”
宋嬷嬷早就从沐霖那双跟忘忧一模一样的眼睛上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叹道:“实不相瞒,早年间我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昏倒在大街上。是林家老爷救了我。如今我时来运转,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林家人却都不在了我近日才得知林大人一家埋骨于此,所以过来祭拜一番,聊表心意。”
沐霖听完此言,忙躬身向宋嬷嬷深施一礼。
宋嬷嬷忙后退一步还礼,并问:“公子这是何意?”
沐霖不想说自己是林氏后人免得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只说:“宋娘子心怀感恩,重情重义,当受此礼。”
“听公子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跟林家有什么渊源?”宋嬷嬷问。
“在下姓沐,祖上跟林家有旧交。”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公子是林家失踪的公子呢,差点认错了人。”
沐霖不理会宋嬷嬷的话,自顾摘下肩上的包袱取出里面的香火纸钱并火折子,跪在坟前开始祭拜。
宋嬷嬷站在一旁看着他从林老夫人的坟茔起,把几十个坟茔跟前都点了香,烧了纸钱,祭拜完毕。方上前劝道:“沐公子,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沐霖疑惑地打量着宋嬷嬷,问:“宋娘子,你还有什么事吗?”
宋嬷嬷微笑道:“沐公子,我家主人想要跟你聊一聊。”
“你家主人?”沐霖警惕地眯了眯眼睛,“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忙,怕是没时间见你家主人了。”
宋嬷嬷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傫丝银镯在沐霖面前晃了一下,问:“公子确定不见?”
“你!”沐霖看清那支傫丝银镯的同时,已经伸手去夺。
宋嬷嬷一闪身,躲开沐霖的手,轻笑道:“沐公子不要紧张,忘忧姑娘好得很。”
沐霖暗暗地咬牙,责备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公子,请跟我走吧。”宋嬷嬷引着沐霖往树林外走去。
沐霖看见那辆马车的时候才知道这边还有一条路,若是他刚才从此处经过,定然会起疑心,如此说来,这一切倒像是天意安排。
“沐公子,我家主人在车内等你。”宋嬷嬷抬手指了指马车。
沐霖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子往里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你干什么?!”沐霖怒声质问。
“我若想干什么,还能等到你此时来问?”赵祯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的忘忧,一脸的风轻云淡。
沐霖压下心中怒火,再细看时,方发现忘忧虽然是昏迷之中,于是又急切地问:“她怎么了?!”赵祯挑了挑眉稍,轻声叹道:“太过伤心,哭晕了。”
沐霖打量忘忧,见她衣衫完好发辫一丝不苟,不像是被这少年唐突的样子,方松了一口气。
“所以你?”沐霖顿时明白了刚才祖母坟前的供品和纸钱原来并不是什么宋家娘子所为。再看眼前这个少年虽然一身寻常富家的衣袍,但从神态相貌上便可看出绝非等闲之辈,可妹妹不是在丁巍的府中吗?此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