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到除夕夜,却没有一点儿喜气。宿舍楼寂静一片,蒲郁睡不着,攀在窗沿想心事。
旁边七床的人忽然也起来了,兀自拿出银手镯,点上一支蜡烛。阿七跪在地下,依次点燃三支香烟,像举着三炷香那样,朝蜡烛磕了几个头。
蒲郁看着,阿七也没说什么,就跪着待烟燃尽。
良久,阿七起身收拾物什,“抽烟么?”
蒲郁愣了下,“你问我啊?”
阿七摸出烟盒,一支叼在嘴里,一支递过来。蒲郁不明就里地接下,“我没有火柴。”
阿七划亮火柴点燃烟。蒲郁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烟就塞在了嘴里。阿七偏头,以烟渡火,引燃蒲郁的烟。
蒲郁心突突跳,欲出声却呛得直咳嗽。忙挥开烟雾,去将窗户打开。
“你不会抽烟。”阿七发出清脆笑声。
蒲郁可以确定,这是第一次看见阿七只含纯粹笑意的神情。
“起初我也不会,相好的教我的。”阿七道。
“相好的?”
“毕业了,走了。”阿七坐到蒲郁的床上,“我教你。”
蒲郁往后缩,“我又不做你相好。”
阿七闷声笑笑,“你这人好玩。”
“我刚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杀我?”
“看你够不够格睡我旁边。”
还真是阿七能说出的话,蒲郁笑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随口一问,没想到能得到回答。“祭拜我娘。”
见蒲郁欲说还休,阿七接着道:“反正我马上毕业走了,找个机会说说话,总不能真的瞒一辈子。”
“我娘也不在了。”蒲郁道,“病死的。”
“我娘被我老汉打死的,后来我拿剪刀捅死了他,报了仇。”阿七说得风轻云淡。
蒲郁佯装镇定,“你杀了人,进来的么?”
“镇上的人将我绑去浸猪笼,结果我命硬,没死成。”阿七深吸一口烟,呵笑,“我老家做蜀绣,也算当地大户,宗族的人发告示悬赏我的命。我一路逃,半道遇上人贩子,被卖到湖北襄阳一家勾栏院。在那里见到一位客人,然后就来了。”
这些话对阿七来说太多太详细了,蒲郁半信半疑,“客人是伍教员?”
阿七灭了烟,“我把那客人先生给刺伤了,伍教员是来收拾我的”
“你信了?”阿七道。
蒲郁相信这段故事里总有什么是真的。
阿七说起别的,“你真是57号选来的?57号什么样子?”
见过“伍雪寒”,蒲郁下意识认为57号是文小姐。“很厉害的一个人。”
“我当然晓得,是问什么样子……”阿七回到七床,卷过被子,“算了,睡吧,一会儿哨声就要响了。”
那一夜的密谈像是蒲郁做的梦。
春和景明,一批学生毕业了,其中有阿七、陈芸、傅淮铮。陈芸一惯在热情之下表现出城府,可临到分别的时候,还是对蒲郁表露了真的感情,“打第一眼我就喜欢你的。”
蒲郁浅淡地笑,“我晓得的。”
“你会舍不得我吗?”
“不是你说的,毕业后各自飞。”
“你真寡情。”陈芸眼红红,却没一点儿恼意,“有时候别动组为了潜入敌方,男女同事会配成搭档,你知道吗?”
“希望你和他搭档。”
“借你吉言。”
他们离开了,蒲郁成为新一任女舍头目,给新来的讲规矩,立“下马威”。之后依然是日复一日训练:烈日下进行格斗,通宵完成电讯破译作业,饭吃到一半响起哨声,半夜惊起警报。
蒲郁独来独往,纪律严苛,男女同学都忌惮。回过神来,蒲郁才觉得阿七之是阿七,不完全由自身使然。
偶一夏夜,窗外下滂沱大雨,蒲郁从噩梦中惊醒,索性去澡堂梳洗。不成想撞见一对男女在角落媾-和。这种事是学校大忌,那二人吓坏了。
雷声隆隆,水汽弥漫,那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教人心底生出不愿承认的寂寞。
蒲郁没告发他们,也没私自惩罚。她淡漠道:“耐不住寂寞的人迟早被蝇头小利诱惑。”
最终那二人没成,但各自都投了日本。属后话了。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溥仪在日本人导演下登基典礼,改国号“大满洲帝国”,改称“皇帝”,改元“康德”,是称“康德皇帝”。
就在这天,蒲郁毕业了。除了教员们没有可话别的人,亦没有见到最盼望的人。
经发展,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调查科的扩编初具规模。调查通讯小组亦作变动,其中的核心成员成立了力行社,对外称中华民族复兴社。到如今,该组织有了正式的名字,政府军事委员会下设的调查统计局。
蒲郁等人随档案一齐调往不同地区的情报站,不同的科室。蒲郁作为种子选手,按理说进不了南京别动组,也该去其他别动组,可愣是分到了电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