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啦,小郁从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吴蓓蒂与她们姊妹交往亲密,大约知道蒲郁因战事才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当下没有再打听。人人都有不能说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说的实话。
譬如,吴家实际不是做贸易生意的。吴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实业建设,却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风。大伯反叛,同孙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亲为了保全家族,携家带眷到香港隐居。父亲过世后,大哥入党从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凭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产为本经营生意。不过二哥踪迹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数月,不太像正经商人。蓓蒂怀疑二哥做什么非法的营生,可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质问。
蓓蒂从小跟着二哥,看着苦日子慢慢好转起来的。无论二哥做什么,她都不该怪罪。
女孩们闲谈校园趣事,还教蒲郁说简单的英文,时间一下过去了。佣人请她们去饭厅,她们还没停下,笑闹着过去。
“今天天气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极了。”
蒲郁学洋人粗声粗气地说英文,转头看见饭桌上座的吴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学了英文?”吴祖清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吴蓓蒂走过去,在他右侧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讲得很好吧?她真有些语言天赋,来上海两年,上海话也讲得很好了。”
“是吗?”吴祖清不经意地问,看向蒲郁。
“没有的,有样学样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吴蓓蒂坐下,蒲郁也准备拉开椅子坐。
吴祖清只手把左侧的椅子拉开,“来坐这里。”
见蒲郁顿在原地,吴祖清玩笑说:“还是你们要讲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吴蓓蒂催促小郁过去坐,对吴祖清撒娇似地说:“二哥分明想让小郁告我的状。”
“哦,意思是你做了亏心事。”吴祖清拢了拢袖子,拾起筷子,“主动坦白,我不罚你。”
吴蓓蒂摇头,拿起筷子作势夹菜,“食饭咯,禁止闲话。”
餐是粤菜,但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实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几只碗碟,有虾有肉,就是蔬菜也丰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谓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时瞥见报纸上头版新闻。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夹起一块虾仁。
“静安寺路上的戏院发生了事情,你们谁同我讲一讲?”
虾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夹,却被吴祖清先拿起,丢进了她的装骨头残渣的瓷碟中。吴祖清给她夹了一块虾仁放到饭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语气轻柔极了,教人心生惧意。
“都不讲?”吴祖清又说。
吴蓓蒂硬着头皮说:“报上都写了,二哥问我们作甚?”
“报上写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闹事,死了三个人,两个秘密警察。”吴祖清话锋一转,“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还命令司机师傅不告知我。”
吴蓓蒂一惊,“不是的……”
“是我,我让蓓蒂去看电影的。”蒲郁佯装镇定。
吴祖清顺势瞧着她,“你知不知道蓓蒂不被允许夜里出门?”
“知道。”
“为什么还让她出门看电影?”
“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上了新戏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对我和阿令照顾有加,我想趁此机会请她看电影,以示谢意。”蒲郁直视吴祖清,坦然地不像说谎,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却泛白了。
“你们商量好的?”
“不论怎样,吴先生,你全怪我好了,这不是蓓蒂小姐的错。我们没有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一直以来公共租界特别是静安寺路上都很平静。”
施如令勇敢道:“吴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劝说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吴祖清各扫一眼,回到吴蓓蒂身上,“做错事可以改,谎话却是恶习,蓓蒂你讲呢?”
话没说话,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蹙着眉头,倔强又教人心生怜惜,“吴先生,且原谅这一回,以后我不同蓓蒂胡闹了。”
无形的气压很低了,不知道小郁哪来的动力坚持下去,仅为昨夜在车上那句安慰性质的承诺?
年纪尚浅,倒有情有义。
吴祖清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轻易掰开蒲郁的手,说:“你觉得你错了?”
“我不觉得夜里看场电影是错,但鼓动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当。”
“怎么像是我错了,不该给蓓蒂设门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准许蓓蒂小姐夜里出门,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
“可是?”
“没……”
“但说无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还是把想法说出来,“上次是电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里。若是我们这弄堂里,更甚这栋楼发生危险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样不安全。她平日在学校,一放学必须回来待着。她违反禁令也要同我们上街,难道不是被关在这笼子里太闷的缘故?”
吴祖清点点头,“讲来讲去,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蒲郁无话可辩驳了,其余两位女孩早吓得发憷,大气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