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蹙眉,“我听闻德妃娘娘丰州时一直在贴身照顾陛下。”
长祥颔首,唏嘘道:“是啊,小人说几句多嘴的话,陛下与德妃娘娘情谊深厚,便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住在刺史府,还不若现在,勤政殿距离长信宫还有一段路,那时陛下与娘娘相伴,便真似民间夫妻一般,时疫轻松些之后,腊八、小年、大年,皆是二人作伴,日常起居更不必说,陛下也不知怎么,从那几个月后,便彻底冷落了淑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给她正妻之尊罢了……”
秦缨心底一阵怪异,面上只得道:“世间男女情爱,或许也看天命缘分。”
长祥顿时笑了,“县主还是小女儿心性了,在这宫里,男女之间风月情爱算什么,有时候是权势,有时候,更是生死,所以才难得安稳。”
秦缨无奈,“公公的话也越发叫人难懂了。”
长祥笑呵呵地,格外慈眉善目,“小人随便说说,您不必放在心上。”
秦缨无言以对,只等到膏药制好,长祥亲自捧着木盒交到了白鸳手上,秦缨道了谢,这才离开御药院出宫。
到了宫门外上马车,白鸳一边打开木盒一边道:“这个祥公公说话也——”
她倏地一惊,“县主,这是什么?”
木盒之中如常放着两贴膏药,但膏药之下,竟然还放了一张折纸,秦缨眉头一扬,连忙将折纸打开,下一刻,她面色陡然沉凝下来。
折纸上写着十多味药材,竟是一张药方,再想到李琰临走之时的拜托之语,秦缨还有何处不明?!
这是李琰寻来的,永宁公主的药方!
秦缨一颗心微悬,已经过了半月有余,李琰竟然真的寻来了药方!
秦缨不通药理,可刚仔细看,眉头便是一皱,再往后几味药材看,却越看表情越是惊疑不定……
白鸳在旁担心道:“县主,怎么了?”
秦缨纳闷道:“你还记得半枝莲吗……”
白鸳点头,“不是我们在慈山住的客栈吗?”
秦缨摇头,“不,半枝莲是一味药材……”
医方之上十四味药材,“半枝莲”正写在第二位,而在“半枝莲”之后,还有人参、苍术、甘草、谷精草、木贼,以及黄岑、当归、川穹几味,秦缨依稀记得,那客栈小厮曾说过,姜太医家中药田,专门种了这些药材……
若只是几味药材相似便也罢了,但如今,竟有七成用药重合,而吴老太医说过,姜仲白种这些药,乃是为了给妻子治病……
秦缨骤然生出一股子荒诞之感,永宁难道患了和姜仲白夫人相似的隐疾?
一个是贞元十三年出生的小姑娘,另外一个,则是四十年前便在流放途中病故之人,秦缨唇角紧抿着,心底竟陡然生出了一丝宿命轮回般的森冷之意。
又看一遍药材,秦缨连忙将药方折好收起来,不知怎么,她一颗心有些惶然不安,又交代白鸳,“不可将此事告诉旁人。”
白鸳连忙合上木盒,“奴婢明白,咱们只拿了药膏!”
秦缨定了定神,“此事不好探问汪太医,我们去见芳蕤。”
她此前虽关心永宁,但永宁身份尊贵,又有贞元帝与德妃照看,再不济还有崔氏那位神医,因此,实在没什么需要她费心的,可如今,这小小一张药方,竟古怪地与姜家有了牵连,再加上这几日所听所闻,心底愈发生出一股子怪诞来。
看起来毫不相干之人,隐晦地有些相似之处,横跨多年的旧事,会不会也互有因果?
秦缨身形随着马车微晃,心底却有种陷入重重迷雾之感,她甚至觉得,或许还有何关联是她尚未发现的,而母亲和兄长遇害的原由,甚至谢星阑父母仆从遇害的真相,都在这重重牵绊中。
马车一路南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陆氏医馆之前。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秦缨下马车入馆门,正碰上红袖在堂内捡药,一见秦缨连忙迎上来,待行了礼,又往内院示意,“杜二公子来了。”
秦缨挑了挑眉头,抬步走向内院,待出廊道,便见陆柔嘉在东面凉亭外晒药,杜子勤则依靠在凉亭柱子边说着什么,待看到秦缨,他连忙站直了身子,像有些不自在似的。
秦缨似笑非笑上前来,陆柔嘉见她来了,忙也迎上来,“缨缨——”
秦缨盯着杜子勤,“二公子倒还有雅兴过来探望柔嘉。”
杜子勤苦笑起来,“县主何必如此挖苦我,我也不想看到侯府生这般事端。”
秦缨点头,“那你认为,赵燮是会凭自己意志,在你们府中杀人,还用你们府上马车抛尸之人吗?”
杜子勤一阵语塞,秦缨叹了口气,“罢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看在柔嘉的面子上,我也不想迁怒于你。”
杜子勤满眸苦涩,“县主深明大义——”
他本觉自己应该提出告辞,可看了一眼陆柔嘉,又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秦缨扫他一眼:“今日来找柔嘉,又是所为何事?”
杜子勤忙道:“今日可是正事——”
他陪着小心道:“侯府要送一批赈灾的米粮与药材北上,我是来问柔嘉该准备何种药材最得用……”
秦缨疑道:“赈灾?西北雪灾不是朝廷已经出面了吗?”
杜子勤颔首道:“朝廷确是出面了,但禹州是我曾祖母故地,我们在那里尚有几房远亲,他们多靠着庄户过活,今岁遭了雪灾,收成损失惨重便罢了,还死伤了不少长工,年前已送过一回米粮,如今要再添上药材。”
秦缨蹙眉,“禹州?那岂非距离丰州不远?”
杜子勤点头,“不错,两州府紧挨着。”
秦缨眼波闪了闪,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见杜子勤诚恳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问道:“前次去你们府上赴宴,小厮说你们府上的丹书铁券乃是你祖父当年生死一线换来的,他当年在西羌战场上,当真受过重伤?”
秦缨话题跳得快,杜子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如今定北侯府的事还未查清,桩桩件件都让他心底发虚,此刻秦缨既然问了,他自得好言好语答,“不错……其实祖父和父亲,不许我们常提起当年的功劳,不过这一点我十分肯定,祖父受了重伤,亲随们都准备往京城报丧了,却被一位神医救活了……”
秦缨尚未开口,陆柔嘉先起兴致,“什么样的神医能起死回生?”
杜子勤眉眼微沉,“我也不认得,我只听我母亲提过一次,说祖父这辈子光明磊落,未对不起任何人,但唯独对不起那位恩人,因那位神医后来被我祖父举荐入京做御医了,但结果并不好,因医治一位娘娘之时出了事,全家皆获罪了。”
陆柔嘉倒吸一口凉气,“获罪?那他们——”
杜子勤眼瞳暗了暗,摇头,“未活下来,因是罪族,我们府上还私下为他们建了无名墓园,逢年过节去祭拜一番,全当赎罪了。”
陆柔嘉唇角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旁秦缨神色亦更严峻了些,本来便在吴老太医处得了证实,如今杜子勤这般一说,便愈发笃定无疑,秦缨很想问明嫔案事关重大,侯府鞭长莫及,但姜南星出事,杜家为何不曾施救,但话到嘴边又忍了。
定了定神,她对陆柔嘉道明正事,“我有几味药问你,我们借一步说话。”
杜子勤眨了眨眼,自动退远了些,秦缨低声道:“是想问有几味药是做什么用的,其一是半枝莲,另有人参、苍术、谷精草、木贼,以及黄岑、川穹,若这些药在同一个药方内,外加甘草之类的常见药材,那这方子是治何病的?”
陆柔嘉拧眉细想,“半枝莲乃是清热解毒之用,性寒,谷精草则多用于风热目赤,肿痛头疼,木贼则是疏风散热,解肌退翳,多用于迎风流泪,肠风下血,血痢疟疾,喉痛痈肿,苍术有有燥湿健脾、祛风散寒之效,黄芩亦是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川穹活血行气,也可祛风止痛,开此方者,要么患有赤眼肿痛之疾,要么,便是肺热咳嗽、痢疾、咳血、或是痈肿疖疮之疾——”
秦缨只听得数次解毒止痛,再想到永宁生的明眸善睐,也不见咳嗽喉痛,精神也尚好,便只好往那外人看不见的痈肿疥疮上想。
但若是如此,崔氏又怎会有等永宁懂事,便会病愈之言呢?
这边厢,陆柔嘉也不甚确信,“你若不着急,容我这两日再想想,同样的药材,不同的用量搭配,效用也大为不同。”
秦缨莞尔,“不急,不过此事不必告知陆伯伯。”
到底是永宁的医方,秦缨只怕连累身为太医的陆守仁。
陆柔嘉应好,秦缨吁出口气看向杜子勤,“二公子还不走?”
杜子勤扯出一丝笑,“我尚未讨到药材名录呢……”
秦缨轻嗤,又对陆柔嘉道:“我还要给我父亲送药,就不多留了。”
陆柔嘉忙将秦缨送出医馆大门,看着她的马车走远,方才折回内院。
回程的马车上,秦缨又是半晌的皱眉苦思,等回了侯府给秦璋请安时,方才展颜几分,犹豫片刻,到底将李琰给了永宁的医方道出。
秦璋听完李琰前后所说,叹道:“当年他还是个幼儿,自然什么都不知,他母亲又是个淡泊隐忍的性子,除非当真触及他们自己的底线或者生死,否则,谁也不会甘愿冒险。”
秦缨又何尝不懂,又陪着秦璋抄了会儿经文,方才回清梧院歇下。
翌日已是初十,秦缨料想着汪槐多半已得了方子,便在午后往戒毒院去。
等到了院门前,秦缨下马车进去,正看到汪槐在和一个病患在廊下晒着太阳问话,汪槐边问边看手中药材,不多时,又吩咐身边随从记下改过后的药材用量。
秦缨站在院门处未出声打扰,汪槐行医,颇有种对疑难杂症的钻研劲儿,也是如此,见程砚秋眼疾难治,她便先想到问问汪槐。
只等到汪槐问完了,站起身往药房走之时,方才看到秦缨来了,他惊了一跳,“县主何时来的?”
秦缨笑,“刚到,等汪太医忙完。”
汪槐眼珠儿微动,“您是来拿药的?在下已经备好了一份,您来看看!”
秦缨跟着他入药房,便见他果真准备好了药包并一张医方,又道:“这是针对老人家眼疾的方子,药性温和,每日两服,用药和煎熬之法,在下都写在此,其实在下说不好疗效如何,因年纪大了,眼花是难免的,这用药主调理。”
秦缨点头,又打开了药方看,这一看,她眉头倏地一皱。
秦缨问道:“汪太医用的这些药,都有什么说法?半枝莲,谷精草、木贼,还有黄岑、川穹,这几样药材,不是治赤眼肿痛吗?”
秦缨只觉太过巧合,开给程砚秋的方子,竟也看到了重复的几味药。
汪槐意外她竟懂药理,便解释道:“这些药材,的确可治赤眼病,但赤眼病与老者花眼病,多有相通之处,而与其他的药材搭配起来,其实主要是调理内络,眼疾皆由肝气不和,玄府不宁导致,肝和则六识皆通,这些药材也兼具清热解毒,舒肝顺气之效,亦可补精气养肝元,因此在下才说,这方子是调理为重。”
说至此,汪槐又道:“不瞒您说,在下这方子,乃是瞒着院正大人,又去翻看了姜太医的《永泰内经》,他擅长各类疑难杂症,尤其是这五脏六识之上的病症,不过您放心,在下仔细研磨过,并非只照搬前辈用药。”
秦缨眉头紧拧,又轻喃道:“五脏六识,相通之处……”
汪槐点头应是,“是呀,就好比在下给他们祛除毒瘾的方子,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治疯症的方子……”
秦缨心跳的有些快,极相似的用药,陆柔嘉说许是治赤目灼痛与痈肿疮疖之疾,而汪槐此处,则是为了治年老眼花之疾,那永宁到底是何病?
秦缨面颊皱做一团,因沉浸在苦思之中,眉眼间更似凝着一团郁气,汪槐看得心中没底,“县主,怎么了?这方子不好?”
秦缨微微摇头,“不,很好,我这就给老人家送去试试。”
汪槐松了口气,又将秦缨送出了门。
等上了马车,秦缨望着身边药包,先强迫自己放空片刻,用药或许是巧合,也或许像汪槐说的疯症与毒瘾之别,永宁可能得的压根是她从未猜到之病。
她叹了口气,吩咐沈珞驾车去兴安坊。
到程府时,秦缨亲自叫门送药,那叫阿文的小厮见是她来,更是惊喜万分,又定要请她入府小坐片刻。
秦缨牵唇道:“时辰晚了,入府便不必了,也不搅扰老人家修养,改日与谢大人同来时,再陪老人家说话——”
阿文有些失望,“那好吧,老太爷很喜欢县主送的琉璃镜,还拿着镜子赏画呢,却没想到这么一看,让老太爷看出一处错漏,老太爷有些生气,白日让小人将画送回给了公子,说那幅画必定不是谢大人所画!老太爷还生了片刻闷气。”
秦缨一惊,“竟有此事?”
阿文抓了抓脑袋,“小人也不懂这些,反正是送回给公子了。”
秦缨心底纳闷,白鸳则看了一眼程府门口挂着的灯笼,前次来时未曾留意,此刻站在门前,才发现这灯笼上写着上元节祈福的诗文,一看便是为了上元节准备,她便道:“上元节都过了多久了,怎么还挂着这灯笼呀?”
阿文笑道:“上元节时我们不在城里,再加上老太爷身体不好,我们便想着不着急取下来,再加上这诗文寓意极好,全当求个好意头了。”
白鸳了然点头,一旁秦缨听着此言,也看了两眼那上元节灯笼,她如今想着画儿的事,便也未再多问,待告辞后,立时上了马车。
等车轮走动起来时,秦缨朝外吩咐:“去将军府看看。”
天色已是不早,但秦缨不信谢星阑送的画会出错,怀着满心疑问,等马车行驶至将军府外的长街上时,夜色已是昏黑。
眼见快到了,秦缨便掀帘去看,可这一看,却见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帷马车从侯府后门的窄巷之中走了出来,秦缨眉头一扬,谢星阑有访客?
待马车停在府外,白鸳快步上前叫门,门扇打开,小厮忙恭敬地将她请进府中,又快步往西院跑去,没一会儿,月洞门内迎出谢坚的身影。
谢坚抱拳行礼,“县主来了,公子在书房。”
秦缨点了点头,跟着谢坚到了书房院,刚走到门前便道:“你适才可是——”
“有客”二字还未出,秦缨蓦地一愣,只见谢星阑站在书房正中,而屋内摆满了桌案,十多张色彩复杂昳丽的《陆元熙夜宴图》,皆全被展开在桌案上。
秦缨诧异道:“我适才去给程公送药,听阿文说起画出了错,难道是真的?”
谢星阑眉眼凝重,似乎也苦思不解,谢坚在门外苦兮兮道:“白日里,公子正在衙门办差,阿文便来了,说是用您给的琉璃镜赏画,结果发现公子给的画,不是老爷画的,说老爷临摹夜宴图十多年,绝不可能犯如此简单的错误,公子看到画儿,觉得古怪,因这画儿是从江州带回来的,是老爷的画技,还有老爷的印信,又怎么可能有假?于是公子立刻赶回府中,将带回来的几十幅夜宴图都找了出来,一幅幅比对,结果发现老爷竟然真的画错了。”
秦缨快步走到谢星阑身旁,还是难以置信,“当真画错?”
谢星阑沉声道:“当初在江州晒画之时,我曾发现过一处古怪,但这幅画人物众多,本身色彩繁杂多变,我未细看,便一下晃过了神,白日里阿文来了之后,我才发现,那画上竟然真的出了错,你来看这状元韩煜身上这处……再将我父亲贞元五年与贞元七年所作之画对比一番,你看,是否是极细微,却又是极不可能的差错?”
秦缨目光跟着谢星阑的指尖移动,表情也从疑惑变作惊诧,在确定几幅不同年份的画当真前后不一之后,她正待叹问,可话未出口,她不知想到什么,竟如遭雷击般愣了住。
谢星阑这时道:“我比对了四遍,只有贞元七年五月之后的五幅画出错,在此之前的夜宴图,父亲从未出过岔子,而那时父亲没日没夜的临摹画作,对画技精进并无益处不说,相反,还造成这般错漏百出之状……”
此言落定,却未等到她接话,谢星阑侧眸看来,当即被她表情吓住,“怎么了?”
秦缨满眸惊疑震骇,秀眉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像在计算着什么,再一处处扫过这满桌画错的夜宴图后,她面上血色彻底地褪得干干净净——
她惊声道:“不是,这不是你父亲错漏百出……”
她看向谢星阑,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或许,是他在暗示皇室的秘密!”
说至此,秦缨一愣,又倏地转眸,看向了站在门口的白鸳,白鸳正好好侍立着,哪里想到被秦缨目光锐利地盯住,直吓得结巴,“您、您有何吩咐?”
但秦缨又很快移开了目光,似乎只是因为她,记起了何事,她目光落在虚处,口中轻喃有词,谢星阑零星听见几字,更是惶然难明。
秦缨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给人一种天要塌了之感,某一刻,她忽然转身,语速极快地问,“我隐约记得所有宫妃入宫之前都要经过层层核验,要确保他们身无隐疾,可对?”
谢星阑点头,“出身越低,越是如此。”
谢星阑点头,“出身越低,越是如此。”
秦缨似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我明白了……”
秦缨似勘破了玄机所在,但她没有分毫轻松,相反,她眼底深处尽是焦灼,似陷入绝路的困兽,她气息越来越急促,语速亦疾快道:“所以薛氏要一直留着贺神医父子,所以他们才会给我母亲和兄长投毒,才谋害你谢氏全族……”
语声一顿,她凛然看向谢星阑,“我知道陛下为何对那童谣深恶痛绝了——”
她寒声道:“因为,所有的答案,都早已藏在那童谣之中!”
话音落下,她又愤然切齿道:“而谋害我母亲和兄长的凶手,根本不是皇帝,是太后!只能是太后——”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