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回府已近戌时,听闻秦璋在经室抄经,她便去作陪,前几日裱好的仕女抱筝图已挂起来,秦缨坐在秦璋不远处,看着那幅画儿出神。
秦璋笑呵呵道:“爹爹这幅画裱的可好?”
秦缨莞尔,“您的手艺自是精湛。”
秦璋也看过去,叹道:“这幅画,还是当年你母亲喜欢,我派人费了不少心思去寻来的,可还未挂起,信阳王世子便起兵谋反了。”
说至此,秦璋面上笑意淡去,目光也悠远起来,似透过这幅画,看到了当日寻画哄义川公主高兴的场景,但他未停留太久,只问秦缨,“今日下午出府做什么了?”
秦缨道:“去了一趟金吾卫,月前的案子,还存内奸之疑未解,我去问问进展,谢大人说又抓到一个嫌犯,倒也算有了新的希望。”
秦缨言辞周全,秦璋自无怀疑,二人说了会儿话,秦缨自回清梧院歇下。
翌日已是腊月十五,秦缨清晨离府,直奔戒毒院而去。
走在路上,秦缨心事重重,再不见半分笑脸,白鸳知道内情,一颗心高高悬着,不敢轻易劝慰什么,只问:“县主打算如何探查?”
秦缨不知在沉思什么,摇头道:“不好轻举妄动,除非寻个不惹怀疑的理由。”
白鸳叹了口气,只愁自己帮不上忙。
一路南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入了戒毒院所在的巷口,刚入巷,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童稚嬉闹之声,随着马车在院门外停下,孩子们的声音越发清晰。
“风潇潇,雪纷纷,家门清净无嚣声……”
秦缨脚步微顿,看着远处几个孩子念着童谣跑闹。
“……月将升,日将没,绯衣小儿当殿坐——”
白鸳也听见,舒心道:“这才是正常的歌谣嘛,比什么‘死尽’之语吉利多了。”
话虽如此,但秦缨听着“月升日没”几字,却涌起几分古怪之感,古时极重日月星辰之变幻,这“月升日没”岂非是黑夜降临?再加上“绯衣小儿殿中坐”之言,寻常百姓人家,又何来“殿”一说?
虽有此念,但她到底不懂天象,也未接话,转身进了院子。
“县主来了——”
刚入院门,岳灵修便上来行礼,秦缨道:“今日你在?”
岳灵修笑道:“今日没什么差事,便过来等着了。”
秦缨想到城外管事的禀告,忙问:“这几日可还有冻死之人?”
岳灵修叹气,“因冻而死的不多,但有因伤寒和冻伤病死的,昨日又发现两个,就在城外的破庙里,那地方已经成了流民聚集之处,死的二人皆是染了风寒,已经病重,第二日早上才被众人发现断了气。”
说至此,岳灵修面色微肃,“幸亏县主此前给我的验尸集录之上写明了勘验冻死冻伤之人的要点,这几日我照着您写的去验,果真少了许多疏漏之处。”
秦缨欣慰道:“冻死有冻死的症状,但若是因病而死,又有些不同,你要仔细分辨。”
岳灵修颔首,“在下明白的,此前陆姑娘写的那些病况与中毒之状,在下也细细研读许久,如今已经能分辨个大概,若有不解之地,还要找您才是。”
秦缨自是欣然应下,这时岳灵修叹气,“前后算起来,近日冻死的病死的已经有十来人了,多是身体本就不好的老幼妇孺,更紧要的是,她们逃难而来,多与家人走散,死后也无人为其敛尸,更别说是举行葬礼了,衙门义庄不大,如今死者的遗体都没处放了,幸而是腊月天寒,否则义庄里真是没法去人了。”
秦缨与白鸳皆去过义庄数次,那里的停尸板床不过十来张,想到义庄内此刻停满了因雪灾而亡之人的尸首,二人面色都是一沉。
但忽然,秦缨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紧拧了起来。
她瞳底波光明灭两瞬,肃然道:“城外受冻患病之人本就不少,短日内又死了这样多人,要极小心疫病才是,义庄内可有做预防?”
岳灵修忙道:“您放心,衙门是很小心处理尸体的,如今天寒,尸体不易腐烂,也不易滋生尸虫蚊蝇,暂且还算稳妥。”
秦缨摇头:“瘟疫始于大雪,盛于仲春,绝不是尸体不腐烂便可免于瘟疫的,不可存侥幸之心——”
“县主所言极是——”
秦缨话未说完,汪槐的声音响了起来。
秦缨转身看去,便见他从西厢走出,又一脸赞成道:“县主所言乃是有备无患,殊不知前朝数次大疫,皆是始于年末,虽是天寒,却是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①,民不聊生。”
秦缨接着道:“灾祸生瘟疫,瘟疫生饥荒与战乱,饥荒战乱死人,又生瘟疫,如此往复下来,必将国力衰微,百姓疾苦,绝不可轻忽。”
岳灵修被她所言吓到,顿时面色紧迫起来,看着二人问:“那……那衙门该如何做?”
汪槐是太医,他先道:“除了小心处理遗体,还要主意城外有无密集爆发的伤寒病症。”
秦缨顺着问:“城外患病之人亦不少,不知太医院可有应对之策?”
汪槐蹙眉,“在下这几日守在戒毒院,还未听说太医院有何针对计策,只怕要等西北传来更大的伤亡之数,陛下才会让太医院拟定方略。”
秦缨沉吟道:“大周近十年未生大疫,上一次大规模瘟疫,还是丰州之乱时闹过一场,今岁雪灾,早就听说西北死伤数百人,如今已经过了月余,死伤之数应只多不少,若无预策,开年之后,恐怕要酿成大祸——”
汪槐的表情也愈发严峻,“县主想的极是,当年丰州大疫死伤数万人,如今雪灾未除,若再添瘟疫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但听闻陛下为西北赈灾发愁,只怕还腾不出手去预防时疫,京城民生富足,衙门又多人手,尚且管不过来城外那些患病的灾民呢。”
秦缨沉声道:“若朝廷腾不出手,倒是可发公文于坊间门,令百姓们自己预防。”
汪槐迟疑道:“在下没有防治瘟疫的经验,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说至此,他又道:“不过如今太医院里,有几位太医当年去过丰州,倒是能问问他们,且据我所知,还有几位已经荣养的老太医,也十分擅长此道,当年也是从丰州回来的,可令他们一同拟定医方,广发告示,令百姓们警觉,至于城外灾民——”
秦缨叹道:“城外我们已安排施药,但对病重者,仍是杯水车薪。”
她又看向岳灵修,“周大人今日在何处?”
岳灵修道:“是在衙门的。”
听她有此问,岳灵修和汪槐都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秦缨深吸口气道:“城外施粥施药,皆是坊间门医家与世家自发而为,如今灾民渐多,死人不说,还有时疫之隐患,须由府衙与朝廷出面了,我去见周大人,请他以京兆府衙的名义上折子奏请陛下。”
岳灵修立刻道:“城外越来越乱,大人如今整日心惊胆战,此前已上过一封奏折,但不敢将灾情说得太过严重,今日县主出面,大人想必会再无顾忌。”
汪槐眼瞳晶亮地看着秦缨,“灾祸当前,确要官民同心共济才好,周大人做为京城父母官,他应该最明白轻重。”
秦缨颔首,与二人告别后,直奔京兆衙门。
马车里,白鸳道:“县主要查当年的事,怎又开始赈灾起来?”
秦缨沉声道:“是赈灾,也是探查旧事,古人说大灾后必有大疫,如今防患于未然,也是不想令丰州时疫再重演一遍,且借此,我才有名正言顺查丰州时疫的理由。”
白鸳忧心之余又生感佩,“县主机敏,总能找到破局的法子,还有仁爱百姓之心,总能为着百姓们着想——”
秦缨摇了摇头,她此番私心已大过公义,实在当不起这夸赞。
到京兆衙门之时,周显辰正在衙中处理公文,一听秦缨来了,亲自出来迎接,待进了偏堂,秦缨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为周大人增添烦忧的——”
周显辰不解,秦缨便将城外乱象与对时疫的隐忧道来。
gu903();周显辰听完果真苦笑连连,“灾民之乱,县主便是不说,这几日我也忧心得睡不着觉,您有所不知,这些灾民在城外靠着施粥过活,心知只有进了城才能寻个安生之所,但人这样多,哪能轻易放进来?于是他们变着法子混入城中,若讨到生计便罢,讨不着,为了活下去,便开始偷抢拐骗,短短半月,城中乞丐多了一倍,失窃的案子也有十多起,更甚者,还有当街抢夺银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