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征点头,“不错,伤口平整,血流也不算多,并且当时姑娘半边衣裙和背部沾了污泥,另外半侧却是干净的,我瞧着很有些古怪,后来验明死因和大概的遇害时间,我曾怀疑过那桥洞不是作案之地,而是抛尸之所,却没有更多线索,当时当职的是郭捕头,我提过此等疑问,但郭捕头没查出来,便不了了之了。”
秦缨微微眯眸,“那你可知凶手最后招供的证词?”
江征摇头,“我只有验尸之权,验完尸体之后其他事便与我无关了,直等到案子定案了,我才从当时两个参与审问的衙差口中知道了金文延的说法,当时我其实有怀疑之处,但我身份低微,哪里说得上话,后来金文延伏诛,我安慰自己凶手已经得到了惩罚,可这些年来,这案子却时不时便要浮上我心头,刚才县主一说,我便知道终究还是老天有眼,我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实在不想带着这些未了的牵绊去九泉之下。”
岳灵修和谢坚皆面色凝重起来,秦缨便道:“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就算不懂得分辨生前生后伤,那凭别的蛛丝马迹也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当年的确察觉出极多疑点,我猜你的验状上也并未写明全部,你仔细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江征略作回忆便道:“罗槿儿的伤口流血太少,衣物上的脏污也很古怪,按理说女子被侵害,必定挣扎的弄脏各处衣物才是,再加上她的指甲里也颇为干净,我便更怀疑那里不是被害之地,且她后背只有几道十分规整的淤痕,并无被石子杂物划伤之痕,也很是古怪。”
“这是第一位死者身上的疑点,第二位死者手腕有被绑缚的痕迹,但勒痕上并无破口,只有淤伤,像是被一种十分坚韧细腻的带子绑起来的,可他们从金文延家中搜出来的,却是粗麻绳,麻绳粗糙,若被绑住挣扎,必定会磨得破皮出血,但这疑点也被他们忽视了。”
“而第三位死者,我记得是一位小吏家的小姐,金文延说是跟踪那位小姐去书局买书,而后将其袭击后拖入了废弃的灶王庙中,后来带金文延去指认之时,他走去了灶王庙西边的侧殿,那侧殿坍塌了一半很是偏僻,晴天可住人,雨天地上却要积水,因此地上长满了阴湿的苔藓霉斑,可死者的衣物之上,却并无任何苔藓霉斑的痕迹,反而沾了许多干枯的稻草——”
秦缨眼瞳微暗,“他可是走错了案发之地?”
江征沉沉点头,“小人在初次验尸时便去过灶王庙,那灶王庙西侧殿坍塌,但东侧殿却是完好的,此前有乞丐在那里住着,因此地上堆满了干草和毡毯,凶手行凶该是在东侧殿才对,但金文延做为凶手,竟能走错行凶之处,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当时郭捕头见他走错了地方,立刻将其打了一顿,认为他在故意戏耍衙门差役,最终还是定了案。”
秦缨心底发寒,“这般多疑点,那郭捕头竟然从未怀疑过金文延不是真凶?”
屋内其他人都望着江征,江征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的事,我是不敢问的,可能是见金文延老老实实认了罪?毕竟是三条人命,认了此罪便只有死路一条,当初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百姓们贵人们都看着京畿衙门,看我们何时能破案,后来金吾卫和刑部也来督促,郭捕头许是想早日破案吧。”
秦缨牙关紧咬,好半晌才寒声道:“听你说这些,我便更能肯定当年的案子的确是错判了,虽然不知道金文延是为何认了此罪,但他必定不是真凶。”
微微一顿,她又问:“你可记得当年除了郭捕头和赵镰,还有哪些参与探查此案的衙差仍在衙门?”
江征道:“记得,除了赵镰,如今还在衙门的,应该还有三人……赵庆是一个,还有孟怀礼和朱强,他们在衙门都十多年了。”
秦缨利落起身,“江仵作,多谢你,你放心,当年查案缉凶并不在你职权范围之内,便是要追查,也不会追查你的过错,你验状写的完整,亦将此事记在心底多年,也算帮了忙,这案子定是要重新探查的。”
江征也站起身来,“还来得及吗?案子已经过去十年了,几位姑娘都化为黄土一抔了。”
秦缨面色沉郁,却坚定道:“再难也得查,虽然过了十年,但我相信有你的验状和当年的卷宗,一定能找到凶手遗漏的蛛丝马迹。”
江征眼瞳微颤,很是动容,秦缨也不多耽误,与江征辞别之后,立刻返回京畿衙门,走在半途,谢坚和岳灵修都紧跟在她马车旁,谢坚先忍不住道:“县主,过了十年了,便是有何蛛丝马迹也消失无踪了,当真能查吗?”
秦缨心底沉若千斤,“的确很难,尤其只能用人力去追溯,便更是难上加难,但再难也得试试不是吗?”
谢坚眼底犹疑消散,岳灵修亦一脸沉肃,他当仵作多年,还没有这样严阵以待之时。
众人离开衙门之时尚早,待回来却已是日头西斜,等到了京畿衙门之前,便见两辆马车和数匹骏马停在衙门之外,秦缨秀眉微扬跳下马车,刚走到中庭,便见衙门偏堂之中坐满了人,而她一眼看到了崔慕之和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朝华郡主萧湄。
崔慕之也就罢了,萧湄在此做什么?
秦缨拧眉上前,待走近了,才看到萧湄陪在宣平郡王妃柳氏身边,柳氏哭红了眼睛,又一脸不满地说着什么,萧湄正温柔相劝,而二人对面,坐着宣平郡王李敖和世子李云旗。
李敖行伍出身,生得人高马大,此刻横刀立马坐在上首位上,面含薄怒,周身气势尤其骇人,而世子李云旗一袭靛蓝长衫,腰间配着一把镶满了血红宝石的短匕,纵然李敖和柳氏的面色不好看,可他面上却还算和善沉静。
“县主来了——”
周显辰陪在一旁,正是如坐针毡,一转头看到秦缨忙惊喜出声,他一语引得其他人也朝门口看来,李敖一家尚未出声,萧湄先忍不住道:“适才周大人说缨缨你也在掺和这件案子,没想到是真的,芳蕤死的可怜,这可不是你胡闹之时。”
她如此一说,宣平郡王和柳氏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显沉暗,秦缨心道萧湄真是不长教训,但此时不是与她争执之时,秦缨谁也没管,径直对周显辰道:“周大人,我已经确信,十年前那件案子的确是错判。”
周显辰惊得站起身来,“当真?”
秦缨颔首,“当真,我问了江仵作许多细节,十分确信当年金文延认罪认得古怪,若非是衙门屈打成招,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替人顶罪。”
秦缨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认下这样大的罪过,再三思量,也只有一种可能,因为某种原因,金文延在替人顶罪。
“当年你们布下陷阱,金文延很可能是自己送上门来,后来虽是他主动认罪,但他的证词之中却有许多错漏,一处两处也就罢了,偏偏还不少,唯一的解释,是他的确知道案发经过,却因并非是自己所为,记不清楚细节,这才导致破绽极多。”
秦缨严肃说完,周显辰面色发僵,而一旁的柳氏忍不住道:“县主和周大人在说什么?眼下我女儿之死还未查清,竟要去查什么十年前的旧案?”
周显辰叹道:“王妃误会了,县主正是在查小姐遇害的案子,只是小姐遇害的案子与一桩十年前的旧案十分相似,当年凶手其实已经伏法,不应该是同一凶手所为,但眼下……那案子极有可能错判,真凶尚在人间,小姐的案子说不定也是此人所为。”
柳氏一愣,萧湄看看柳氏,再看看秦缨,忍不住道:“既然当年的案子已经定案,怎么是她一人说是错判便是错判?”
崔慕之半晌未语,此刻上前问秦缨,“你当真确信?”
秦缨看他一眼,“确信。”
崔慕之去看周显辰,周显辰也有些无措,只见崔慕之沉思片刻,并未追问秦缨便选择相信她,“既是如此,便该推翻此前的结果重查旧案,若当真是同一凶手所为,正好替当年三位死者昭雪。”
秦缨还以为崔慕之又有何拦阻之意,却没想到此番他还算明理,秦缨便道:“当年查问那案子的,除了赵捕头之外还有三人,先从此三人入手,看看是否有屈打成招之嫌,再查一查金文延是如何心甘情愿认罪的。”
周显辰立刻点头,招来衙差吩咐传赵庆三人问话,一旁几人见周显辰一个从三品大员如此配合秦缨,都十分惊诧,萧湄上上下下打量秦缨,眼底闪过一丝不忿,李云旗从秦缨进门开始便在看她,此刻一边摩挲腰间匕首,一边更深究地打量她。
不多时,传话的衙差回来,禀告道:“大人,赵庆三人全都被捕头带出去了。”
周显辰忙道:“快去找人,找到了立刻带回衙门。”
既无人可问,堂中便陷入了沉寂,一片静默中,李云旗忽而问道:“当年的案子是什么案子?”
周显辰命人取来卷宗递给李云旗,李云旗边看边拧了眉头,他们已经知道李芳蕤被毁容之事,却不知她死前很有可能被侵犯过,李云旗捏了捏指节,又目光一扫道:“京畿衙门的人都出去了,不是还有金吾卫吗?金吾卫今日去查什么了?”
他声若清泉,虽是责问,却不给人锋芒逼人之感,周显辰道:“谢钦使带人去查小姐逃走路线了,若是能找到小姐回京落脚之地,便有助于找到凶手的踪迹。”
李敖闻言轻斥道:“已经三天了,你们却连芳蕤回京后可能出现在何处都未找到,也未找到芳蕤遇害之地,京畿衙门和金吾卫那般多人,都是吃白饭的?”
周显辰一脸苦涩,李云旗劝道:“父亲莫急,芳蕤离家,自己也在隐藏踪迹,我们的人训练有素皆是精锐,花了五六日都未找到线索,京畿衙门和金吾卫又如何能这样快找到?”
李敖的脾气被压下来三分,却仍骂了一句“饭桶”。
周显辰干巴巴地劝抚了两句,李敖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之态,周显辰煎熬无比,只恨不得遁地而去,这时,中庭外却传来了说话声,他转眸一看,骤然大喜,“谢钦使——”
他人还未迈步,便见有一道比他更迅捷的身影走向门口,秦缨朝谢星阑迎去,开口便问道:“如何?可查到什么了?”
谢星阑见堂内人多也不意外,还未站定便道:“没有找到红裙的线索。”
堂内众人本以为他能带来新进展,一听这开场顿时大失所望,李敖微倾的身子往回一收,一脸的早知如此,很有些不屑之态,然而谢星阑却看着秦缨继续道:“不过,找到了李芳蕤当日摆脱下人之后的去向——”
所有人沉下去的心又猛地提起,李云旗更站起了身来,谢星阑这时也带着三分难解地道:“她摆脱下人之后并未立刻回京,而是去了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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