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再美好,这份美好都不属于他们。
属于他们的,只有划过皮肤时刮得人生疼的燥烈黄沙,以及头顶晒得人眼晕的炙人烈日。
种树,说起来简单,不就是挖坑埋树苗浇水吗?可实际操作起来,却很艰难。
就算红柳耐寒又耐旱,生存率极高,可再好存活,至少也要让它的根系有机会触碰到泥土层扎根汲取养分吧?
另外,风沙大,特别是早晚都要刮风,树苗还没扎好根之前一定不能给风刮翻了,所以必须要把坑往深里打。
边疆人习惯把鹅卵石叫做“戈壁”,由此可见,戈壁滩上的鹅卵石有多充足。
一铁锹下去,差点没把人虎口给崩出道血口子。
楼岚力气大,承受的反弹力也越大,当即大拇指那一片就被震得木了,旁边的钟援朝更是没忍住嗷了一嗓子。
众人转头看过去,胡丽丽好笑地走过去帮他查看。
一直说要教他们的祖光全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又迅速收敛,拿着铁锹蹭到楼岚旁边指着地上一块说:“在戈壁上可不能光会傻卖力,行不通,得找准了地儿。有泥巴的地方当然最好,没泥巴的地方就找缝儿哎楼岚同志,你出来干活,咋不把手表搁在屋里?戴出来磕着碰着的,坏了咋整?来,我帮你把它先摘下来放好”
说着话就伸手想来扯楼岚表带,楼岚扬手避开,冷冷地盯着他看。
自说自话的祖光全对上楼岚仿佛看透人心的冷眼,不由缩瑟。
见他收了手,楼岚方才不耐烦地开口:“祖光全同志,你还是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吧,有不懂的我会自己去问彭大哥他们,毕竟要论种树,肯定是每天认真干活的人经验更可靠。”
楼岚长得俊,又高大,一身气质看起来就很不同寻常,加上他显露出来的家资。原本看他一直没发表什么意见,昨晚拿面粉出来也是他出的大头,祖光全就当他是家里有钱,不介意那点儿被人占去的小便宜。
谁知人家确实是不在乎,却也不是随便让人占便宜却不好意思说的愣头青。
近乎直白地被人嫌弃,祖光全撇撇嘴,阴阳怪气地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走资/派的嘴脸,官/僚主义的作派,干个活还戴表,显得多能耐似的,怕不是臭老九家的”狗崽子。
在楼岚越发冷冽的注视下,祖光全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没敢蹦出嘴,怏怏地拎着铁锹走远了,走到离众人最远的边沿独自挖坑。
挖一下,站直了腰看看天看看地扯扯衣裳翻翻领子什么的,总是有很多比种树还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干。
一直到半上午暂时休息的时候,祖光全也没能挖好一个坑。
“过两天去申请树苗的时候,一定要向上级反应祖光全同志的这种消极怠工,为集体拖后腿的恶劣行为。”彭五湖坐在铁锹棒子上擦着汗喝着水,如此对旁边的老大哥李海洋说。
李海洋依旧闷声不吭,坐在那里神色麻木地看着远方天际愣愣出神。
楼岚扭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听着身边钟援朝小声总结如何下锹更省力气,突然觉得像钟援朝这样话唠也挺好的。
李海洋来这里已经八年多了,期间经历过的,亲眼所见的,不知多少事。
这年头,知青们最期待的就是招工、招生以及招兵。
能走的都走了,也有许多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戈壁滩上,不知埋骨在哪处,眼看着自己的未来一片昏暗,半点光明也无,没有及时发泄出来的情绪在身体里不断堆积酝酿。
最后变成李海洋这样憋出心理疾病的,在这年代,在这片大地上,一点也不少见。
中午没回去,就地用清水和卡嗓子的烘烤饼子解决午饭,稍作休息后一行人继续种树。
一直到下午五点左右,天上的日头没那么烈了,就分作两批,一部分人继续种树,另外分派两个人去附近一处地下水源拉水浇灌树苗。
边疆的太阳,即便是冬日也能烘得人头晕脑胀。种树也不能在白天日头最强的时候浇水,否则还没来得及吸收,就被太阳烘成了热水,会对植物根系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要是水源充足,这些树苗苗两三年就能长大。”彭五湖灰头土脸,却依旧忍不住遗憾地想象着眼前这些干巴巴的树苗噌噌噌飞快长大的美好画面。
钟援朝也被他说得生出遗憾来,皱着眉问出傻问题:“这附近都没有地下水吗?”
祖光全没事人一样凑过来哈哈笑:“要是有水,还能越来越沙漠化?地质队的同志都没找到,不过说不定钟援朝同志就能好运气地碰上昵。”
看起来像是开玩笑,可字里行间却带着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钟援朝脸唰一下就红透了,支支吾吾又不知道自己能说点什么反击。楼岚正烦着呢,虽然有练出来的微薄内力滋养身体,勉强应付这干燥灼热的环境,缺水、疲惫带来的烦躁却无法压制。
闻言楼岚眼角余光瞥了祖光全一眼,唇角勾了勾,审视地打量他,“好运气能逆反科学?没想到祖光全同志还挺有想法的,对封/建/迷/信那一套念念不忘,是想干什么?”
多年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并没有磨灭祖光全内心对这种敏感话题的恐惧,但凡是亲眼看见过那些疯狂的人,没个十年八年的和平年代生活,是不可能真正放松这根弦的。
祖光全心头猛地一跳,狐疑不决地观察楼岚,见他真不像是随口开玩笑的,也不敢在他面前继续蹦哒撩拨,干巴巴地说“误会、误会”,而后就见机行事地蹭到了女知青那边去了。
虽然到了那边也很可能被吴成梅那疯女人针对,好歹没动不动就拿政/治觉悟来吓人。
等到收工的时候,钟援朝周红菊汤兰芳三个纯新人,已经从早上出门时眼睛炯炯气势勃发变成了沉默倦怠满目茫然。
好在终于是结束了一天的折磨,回到知青点还能用水好好洗洗。
女知青那边轮流做饭,楼岚就提了早上出发前在老知青的提醒下,提前打起来用太阳晒了一整个白天的井水去茅房那边冲凉。
老知青们已经习惯了几天不洗澡,偶尔擦一擦,看见新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去洗澡,也没说什么,笑了笑,说几句当年自己刚来时也这样的没什么意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