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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临近寿终时, 身体会快速崩溃,容貌也会急剧衰老。称心一觉醒来, 在镜中看到衰老的自己时, 就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走到博古架前,打开了一个螺钿漆盒, 自里头拿出了一个玉瓶, 倒出一粒丹药服下。这是殷渺渺予他的回容丹, 能够短暂地恢复年轻时的模样。

接着, 他焚香沐浴, 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打理了自己, 头发束起, 戴上玉冠,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锦衣。

这一刻,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温润亲和的面孔, 像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而非以色侍人的鼎炉。

称心很高兴,对着镜子,慢慢抚平衣袂的褶皱, 动作认真而严谨。

他希望自己走得有尊严一点。

整理妥帖后, 他敲响了隔壁院子的门。凤霖很快开了门,讶异又不安地说:“称心,你怎么来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了。”

称心微微一笑:“我快要死啦。”

凤霖怔住了。

“陪我走走吧。”称心说着,迈步走上了桃林间的小径。

凤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面色发白:“你、你要死了?”

“嗯,时间要到了。”称心轻声说,神态很轻松,“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好好听,不要打断我,好吗?”

凤霖喉头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称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镜洲最近的情况不太好,神妃渐渐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我知道。”镜洲的事,殷渺渺从来不瞒他,宝丽公主的信里也偶有提起。凤霖解释道,“神妃能坐稳位置,主要倚仗帝子,这么多年过去,帝子已经成人,朝臣便容不下她,想要扶持帝子上位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们也并非忠于羽氏,只是神妃势大,不如帝子好控制。”

称心十分欣慰:“这是个机会,主人很有可能送你回镜洲。”

凤霖点了点头,对此早有预感。但他还是忍不住,低落道:“她不要我了。”

“留下你,你一辈子都是男宠,放你走,你就是个修士。”称心没有看他,声音轻柔万分,“英雄不问出处,你以后……会越过越好。”

“嗯。”凤霖应了声。

“不要忘记主人的恩情。”他叮嘱。

但凤霖反问:“她真的在意吗?”

称心叹气,真是临到死了还不放心,遂正色道:“这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事,凤霖,无论如何,记住我的话。”

凤霖看着眼前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又或者说,是始终默默照顾他指引他的半师,喉头哽塞,泪光隐隐:“好,我一定记住。”

称心没有立即开口,沉寂片刻,一口气含在口中酝酿足了,缓慢而有力地说:“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你争取过了,我也替你谋划过了,但若主人无心,亦是天意。她救你于水火,予你一条生路、一份前程,他年无论你身处何地、何位,都不得伤她分毫!”

凤霖诧异万分,脱口便道:“我怎会害她?我永远不会伤她!”

“你发誓。”称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发心魔誓。”

凤霖愈发惊愕,莫名又委屈:“称心,你怎能这般疑我?我对她的心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吗?”

“我了解,但人世易变,人心易改。”称心的语气缓和下来,仿佛有些无奈,“我就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和主人,你既然永远不会害她,发誓又何妨?”

近些年,凤霖虽长了些心眼,却从未防范过称心,当下想想也对,便点头应了,按照称心所言,发了个永远不会伤害殷渺渺的心魔誓。

“这下你放心了吧?”他斜睨一眼,语气愤懑。

称心弯起唇角,真心实意地说:“嗯,我放心了。”

他知道殷渺渺不在意今后凤霖是否会恩将仇报,她只会增强自己的实力来杜绝可能,然而,君子有君子的作风,小人有小人的策略。他太清楚凤霖了,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秉性单纯的人容易较真,今朝能爱到把心剖出来送人,来年爱而不得,兴许同样会做出极端的事。

他能为凤霖争取,却绝不容许他伤害她。所以,就算是趁人之危,他也必须在濒死之际,利用凤霖对自己的信任,诱使他发下心魔誓。

谋划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称心的语气松下来,安抚道:“我只是怕你以后失望,把最坏的结果说了而已。”停了停,忍不住喟叹,“凤霖啊,你运气不好,她已经遇到过很多人了,而且每一个都非同寻常,尤其是慕天光,放眼十四洲,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只有云真人。”

凤霖愁闷:“那我就该认命吗?”

“也不止你,叶真人的情思,她也是知道的,若有这个意头,早成了。”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无意男女之情?”凤霖迟疑地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时候错了,你明白吗?”称心冷酷地说,“她到了结婴的关卡,又有其他人珠玉在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心里已经满了。凤霖,你来得太迟了,唯一运道好的是年纪小,她没有遇到过,故而多加怜惜。”

凤霖看了他一眼:“但我又不能不长大。”

“是。”他颔首,不疾不徐道,“所以,你还有一个优势。”

凤霖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他的语气却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要听下去:“什么?”

“你能等。”称心说着,阖了阖眼睛,“而我没有时间了。”

凤霖心里咯噔一声,蓦地抬眼看着他,不可置信:“称心,你……”

称心瞥着他,嘴角翘起,似笑似讽:“你也不必如此,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心甘情愿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要么怯懦,要么通透,总得来说,少之又少。等你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呢。”

凤霖抿紧嘴:“称心,你不要太过分。”

“我偏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好听着吧。”称心泰然自若,“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你的心意依旧,就再试试吧。那个时候的你,如果已经真正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又不改今朝的热忱,或许能有三分希望。”

凤霖抿紧了唇。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称心负手一笑,“感情的事说不准,她也曾想过和人白头到老,如今依旧成空。凤霖啊,我很好奇,很多年以后的你,会怎么样呢?”

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凤霖眼眶一热,胸中的气愤顿时烟消云散,轻轻唤他的名字:“称心……”

“没什么。”他分开娇艳欲滴的桃花,走向立在前方的人,“我知道我看不到了。”

凤霖霎时泪涌。不管称心的心意如何,几十年来,他对他那么好,无微不至,可他现在要死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盈盈地问他:“凤君,你又同主人置气了?”然后百般劝慰。

往事如潮,纷至沓来。凤霖忍不住追上去:“称心,你还有没有话和我说?”

“没了,接下来的话,我只同她说。”称心微微一笑,又是他记忆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