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暖融融的日光从玻璃窗中斜过,泼泼洒洒的倾泻在黄花梨木翘头大书案的上。皇帝微微锁眉,按笔看着手里的折子,听外头禀乔源到了,方搁下笔吩咐了句进来。
年未弱冠的少年儿郎,先是凭借一架蒸汽动力织布机在四大学府联赛中一举夺魁,开启了江南纺织业机械化的进程;其后又攻克了西洋秘之已久的火轮船动力技术,填补了大晋轮船自造的空白。
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在礼贤下士上头,万岁爷素来用心,虽面对的是个年轻孩子,也十分温和客气,抬手召他起来,顿了一下,方沉吟道:“按说朕的私事,不该特特的招你来这一趟,只是此物重要,也只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为帝王者,常以为君就是国,国就是君,忠国即忠君,忠君方忠国。把国与君清清楚楚分开来的皇帝,当今还是头一个。乔源有心并且得以读书入仕,一方面是因少年意气,存了份儿为国效力的心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当今的贤名说服了厌倦朝堂纷争的母亲。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对于当今的胸襟气度,远见卓识,在头一次面圣的时候,他即衷心的拜服。眼下听今上作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言,更是对于他的公私分明之行肃然起敬,不过他终究年少自矜,学不得那些溜须拍马之流,虽然心中感喟,面上却并不表露,只兑袖拜道:“学生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纯金嵌珐琅的珍珠珐琅怀表,拿在手里抚了抚方递给陆满福送过来,不无叹惜道:“这表是瑞士一个钟表名匠卢卡最得意的作品,一年下来的偏差不足半个小时,朕素来心爱,只是前阵子小公主调皮把它拆零散了。朕送去钟表馆搁了半个月也没修好,你瞧瞧能不能修。”
乔源小心接过,拿在手里细瞧,但见黄澄澄的表盖上镶着一副山水小景珐琅彩画,边缘一圈精致的卷草纹饰。打开表盖,则见象牙色的表盘一下一上,分布着一大一小的二十四小时和三十分两个计时区,两根细细的纯金指针停在表盘上,纹丝不动。
“启禀万岁……”乔源合上盖子,躬身询问,“可否容学生拆开一看?”
“自然。”皇帝随手将折子合上搁在匣子里,望陆满福道:“朕这里忙,你领他去东边儿耳房,叫他使朕平日常用的那一套东西便是。”又对乔源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拆看,能修好最好,修不好朕再想别的法子……”
正说着,却听里头传来一声阿玛,乔源回头,就见落地罩处,一身粉白衣裙的小姑娘慢吞吞的探出身来,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的冲着书案后头的万岁爷讨好笑道:“阿玛,休息会儿行不行?”
万岁爷一扫她,垂目端了茶杯,慢慢啜饮:“抄完了?”
“我把《大学》抄完了。”小喜儿咬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揉着手腕,“我手都酸了,肚子也饿了……”
得,这是抄了三天才抄了一本《大学》,还抄得手酸……可一手带大的宝贝女儿,万岁爷就是严厉不起来,眼见她一副可怜相,只微微叹了口气,便抬手招了她过来,把桌子上几样小食递给她吃。
方要吩咐陆满福带乔源过去,就见自家闺女捧着一碟子一边吃一边打量他,不过两眼,就熟络的与人搭上了话儿:“我是荣安小公主,你是谁?”
乔源从她一出现就没大回过神儿来,叫她点名更是呆了呆,方依礼见驾,叩拜道:“学生乔源,见过公主千岁。”
“竟然是你……”乔源的大名,小公主显然没少听了,睁大眼睛吃惊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芙蓉糕咬下一口,娇软软笑眯眯道:“徒儿免礼。”
个混账东西!万岁爷按着脑门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往后头一拨,摆手叫陆满福带人下去,只将小公主急得后头跺脚嚷嚷:“我也要去瞧瞧……”
面阔七间的大殿,皇帝在西梢间呆着,陆满福带乔源去东耳房,先还听到小公主撒娇的声音,走着走着就没了声儿,等把乔源那里打点好,方退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了笑眯眯的小魔王,不禁脊背一凉,啪一下阖了房门,回头赔笑:“小主子……”
“我要进去呢。”小公主好脾气的朝他扬了扬下颌。
陆满福嘿嘿一笑,拉着她闪到一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可是娘娘头一回送万岁爷的东西,表盖上的珐琅彩是娘娘亲笔亲画的,后头的花纹,是亲手刻得,这里头的零件儿,乃是千辛万苦才寻到一个顶顶好表匠做的,您三下两下的就捣鼓坏了,万岁爷虽然没舍得骂您,心里可疼着呢……”
“他两天没搭理我呢!”小公主义正言辞的纠正,说完又觉理亏,低头绕着绢子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想拆开看看里头什么样儿,弄坏了我也很后悔的……”
说着就小小叹了口气,托腮难过起来。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只叫陆满福觉得欺负了她,脱口哄道:“没得没得,万岁爷也就是一时心疼,那表就不能走了,壳子还好好的,娘娘的心意也还在上头呢。您瞧瞧去吧……”他搓手笑了笑,“一会子奴才再给您送点瓜子儿果脯过来。”
“好呀!”小喜儿扬起头,开心的朝他笑了笑。
耳房里头,乔源将将取出工具揭开表盖,即见小公主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十分有礼貌的问他:“我可以看看么?”
乔源点了点头。
答应的真是痛快,小喜儿眼睛一转,蹬鼻子上脸,“那我可以给你帮忙么?”见得乔源目露狐疑,便把双手一举,赌咒发誓:“我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不乱动。”
受母亲的影响,乔源从小喜欢摆弄些西洋玩意儿,不同的是母亲喜欢收藏,他喜欢拆,被他拆了的座钟怀表,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而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个儿闷头在那里捯饬,这回入宫修表,是头一回有人还是个小姑娘坐在边儿上的跟他一起捣鼓,闷不吭声儿的一呆就是两个时辰,安静的叫他都忘了身边还有个调皮闹腾的小公主。等到他完完本本的把表装回,拧上弦,略顿片刻,见指针缓慢的移动了一格,下意识的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就听耳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连连感叹:“观止矣!观止矣!”小公主双眼放光的抓住了他的袖子道:“乔源哥哥,你给我做师傅怎么样?”
“乔源给你做师傅?”万岁爷看着认认真真的站在面前与他讨论的小公主,下意识的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乔源还是个孩子呢,给你做师傅,这不是胡闹么?”
“阿玛!”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只叫小公主十分不开心的一跺脚,轻轻吐出口气,才心平气和的与他理论:“古人都说了,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学无大小,达者为师。乔源年纪轻怎么了,他可比那些老学究厉害多了!他给我做师傅,我就好好读书!”
“当真?”圣上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得她十分坚定的点头,便沉吟道:“我与你娘亲商量商量。”
自古英雄出少年,信送到天津,对于乔源给喜儿做师傅这件事儿,明微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在信中叮嘱,虽学理数,诗书也不可荒废,因定了每日下午抽一个时辰出来,由乔源给她讲授理数、几何等科目。
晃眼大半年,混世魔王似的小公主竟是真的改了性子一般,潜心向学,明微很是为此高兴,因许诺要奖励她。
娘亲的奖励,小公主美滋滋的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等到九月里明微回京,只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给她,满怀期待的道:“喏,喜儿就这些愿望,除了第一百个,娘亲一定要答应我,其他的您看着办就成。”
见过贪心不足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明微一点她的脑门儿,顺着单子捋到她最后一个愿望。
“她要招驸马?”晚间万岁爷过来,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就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明微,“她才几岁年纪,这是要反了天吧?”
“这有什么?”相较于他的一惊一诧,明微显得十分稀松平常,一面回身从朝云手里端了碗粥放到他面前,一面不紧不慢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情窦初开,再寻常不过了,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儿,不要大惊小怪的……”
圣上赶着处理完政务过来,晚膳都没正经用上几口,原是饥肠辘辘的,一来就使唤珍儿去煮粥,这会儿摆在面前,却一点没了食欲,怕明微嫌他,才压住性子喝了几口,缓了语气问:“可还说了什么?”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说了好一通乔源怎么好看怎么聪明呢。”明微笑着,颇是好奇的望了望他,“我正要问问你,乔源这孩子姿容果然如此出众么?”
圣上不想理她,把碗一撂,长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望天,终心里过不去,眉心一锁,转头看着她问:“你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正惦记殷陆离?”
李妃早些年一往情深的是大额附,等到万岁爷给她指婚,她还就一眼认出了大额附的文章。彼时长公主与她交好,还为着她打听过殷陆离,不过后偏万岁爷看上了人家,棒打鸳鸯,横刀夺爱,硬留着做了皇妃。也是机缘巧合,长公主与大额附因为李妃结缘,成就了令一段姻缘。饶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各有其所,圣上对于李妃早年的心有所属仍然耿耿于怀,私底下时不时就拿来说嘴,这些事儿,没两年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他也没个禁忌。陆满福偷摸着去打量李妃,就见她忽一下敛了笑,一言难尽的瞥了皇帝一眼,起身就回了房。
小喜儿全然不知父母为着她要招驸马一事闹了回别扭,她只因母亲一句“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日后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发愁了好些日子,忽一日闲着读书,看见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顿时茅塞顿开,兴冲冲的跑去见她。
不意大中午的,她赶去白水庄,回雪小筑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在。小公主不禁泄气不已,只把丫头婆子一撂,自个儿寻去了娘亲惯常呆的西屋等她。不料一掀门帘,就见着她漂亮的娘亲侧身坐在罗汉床上,阿玛就躬身站在她后头握着她的肩膀给她赔不是,左一个好央央又一个好微儿,还说什么下回再也不提了。
好一出大戏!小喜儿立时脚步一顿,藏在门口兴致勃勃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的吃吃笑出声儿来。
“放肆!”万岁爷下意识的回头断喝,明微也吓了一跳,只蓦地转头看过来。
小喜儿……两个皆吐了一口气,一时不知怎么是好。万岁爷率先回神,掸掸衣裳直起身来,低喝了一声出来。
“儿臣见过阿玛、母妃,阿玛万安,母妃万安!”小公主慢腾腾从门口挪进来,十分稀奇的行了个大礼,眼见得她阿玛黑着一张脸,就几步蹭去了娘亲一侧,抱着她的胳膊小心道:“娘亲,我有事找你呢。”
“怎么了?”丁点儿大的小丫头,明微素来宝贝,叫她偎过来一撒娇,就全然忘了方才的尴尬,只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问:“你有什么事儿?”
皇上但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没来得及使劲儿,那边就泄了气。他万分无力的揉揉太阳穴,往罗汉床另侧坐了,待要叫人上茶,才想起来他方才急着伏低做小的哄明微,把些丫头奴才的都赶去了前头帮着顾嬷嬷与珍儿种菜,只得自个儿伸手倒了杯冷茶,一面吃一面百无聊赖的听她们娘儿俩说话。
待听得小喜儿口口声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论调以后,才把眼睛一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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