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老抖了抖,却仍然坚持己见道:“此规矩是当时天香楼延续下来,老爷子交代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于我看来却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其延续。在场只有我经历过当初,根本没有所谓贵人欺压普通客人。”
“你――”
众人无法有力反驳,毕竟当初跟着裴大厨迎过圣驾的老人,要么已经离世,要么多年前已经回到老家,如今世道混乱,还活不活着都是一回事。
徐老说他亲眼看见的,这些小辈确实无从辩驳。
池夫人得意道:“裴掌柜,我知你口才了得,仅仅只是徐老这番话,你三言两语便可颠倒黑白。”
“但有一个人的证词,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推翻的。”
说着她看向与徐老一同来的那位老人:“你当这位是谁?”
“这位就是当初跟随圣驾一同微服私访的全公公,便是他向圣上进言,醉阳楼不及你天香楼万一,说你家裴老爷子烹鱼技艺一绝,圣上方才选择转道来天香楼的。”
此人身份一亮,周围不少人甚至发出惊呼。
“连这等证人都出现了?”
“那裴家岂不是真的――”
池夫人道:“全公公的身份是真是假,自可查证。”
话音刚落,顾修却道:“不用了,这位全公公虽则不是先帝跟前的大太监,但少时我也频繁见过,就是他。”
“全公公,别来无恙。”
“幸得侯爷记挂。”那全公公道。
顾修却似笑非笑:“全公公你可知,你这证词一出来,不但是裴家万劫不复,你当初那勾结外人,出卖帝踪,欺君罔上的罪过,也是满门抄斩的罪行。”
全公公惨笑:“好叫侯爷知道,我如今风烛残年,孤寡无依,只日日被当初之事折磨得夜不能寐。”
“若是能已死向先帝赎罪,也是我所愿。”
太监大多晚年凄苦,只不过不是所有太监都自幼进宫,也是不少生儿育女过后方才进去。
这种人晚年出来自会有子嗣养老,但一些没有子嗣的,要么会认干儿子替自己养老,要么会不断往寺庙捐钱,出宫后去寺庙出家,算是寺庙给养老了。
这全公公明显不是混到顶层的太监,如今看着落魄无依,又不畏死亡,如果他真的佐证当初裴厨收买他泄露圣踪,左右圣意,那么裴家便算是彻底完了。
便是十个师世子出马都保不住裴家。
那太监道:“我少时受过裴大厨恩惠,偶尔会借由出宫办事之机叙上两句,后来我被调度到御前当差,裴大厨知道后,便越发热情。”
“有次时间充裕,我在天香楼饮了些酒,微醺之下无异透露了圣上最近有意出宫体察民情之事。”
“那裴大厨便以我泄露帝踪相要挟,威逼利诱,方才迫使我在先帝面前诱导圣驾。”
“如今我晚年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是我当初不忠不孝的报应啊”
“啊这――”周围人听完再也坐不住了:“原来池家真的所言非虚?”
“那裴大厨原来是这般欺世盗名之辈。”
“如此看来,那活拆整鱼的技法,也多半是从池老爷子那边偷师的不假了。”
“枉我们还信这裴家高洁恩义这么多年。”
“那如此一来,裴家与魏家之事――”
魏映舒在人群里听得痛快,脸上露出快意的笑,看到站在人群中央,受万人唾骂,且即将万劫不复的裴凉,她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此时去搜寻毒药的人也回来了。
其中一个衙役手里小心的摊着一个纸包:“侯爷,在后厨外的角落发下,还未来得及处理。”
摊开一看,果然是一包白色粉末。
“嘶――”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池掌柜当真就是被她所杀?”
“毒妇!”
“诶诶,便是从后厨搜出来,那也不见得是裴家投毒啊?哪个店里没两包耗子药?”
原本就在厉声讨伐的人,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在场不少人也是开店做生意的,岂能同这裴家共沉沦?
立马呵斥:“还念着你的老客情分呢?铁证如山,再如何狡辩也无用,只怪咱一直眼瞎。”
“想到我吃了这裴家几十年的菜,就觉得通体发寒。”
“你那算啥?方才若有人不小心,上面顾侯爷三人恐怕也出事了。”
“咱可是还吃过烤肉的,那裴家女为了掩盖真相,竟不顾这么多人性命。”
一切仿佛已经成了定局,也好在裴凉一开始便划分了秩序,否则以现在的义愤填膺,在场已经有人冲她扔东西砸过来了。
便是那顾修,这会儿也面露惋惜,如此铁证之下,怕是裴家百口莫辩。
难得有如此美味绝艺,真可惜了。
此时那太监突然尖着嗓子大喊:“圣上,我这就到您面前谢罪了。”
说着掏出一把尖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扎下去。
却听到一个女声朗声道:“你若死了,你家女眷更是活不成。”
太监手一顿,回头看向裴凉,面露骇人惊慌。
裴凉来到一个装饰花瓶面前,伸出手指轻巧推倒,花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加上太监的异动,整个大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裴凉说完那句话没有再搭理太监,而是来到顾修面前,他前面的案几上放的正是那包被搜出来的毒药。
只见裴凉伸出小指,在上面沾了一下,然后放上舌尖。
众人惊呼,第一反应是她畏罪自杀。
但片刻后,裴凉却并没有如同池掌柜一样暴毙身亡。
所有人震惊,掩在人群里的一个人,更是瞳孔一缩。
顾修便招来仵作:“这可是那毒药?”
仵作拿手指撵了撵,又闻了闻,摇头道:“这只是普通面粉。”
裴凉对顾修道:“侯爷,此事干系重大,方才均是池家一面之词,虽则看似证据确凿,但我这里也有理论之处,恳切侯爷容我辩护。”
顾修没料到都这样了,这裴掌柜居然还淡定如常,便越发好奇她如何破此局了。
于是便点了点头:“准。”
裴凉又道:“那侯爷可否先控制住几个人?”
“哦?这是为何?”顾侯爷道。
“这几人暗藏人群中,仿佛毫不起眼,然每每到关键时刻,都积极发表高见,且喜欢在场中走动,便是在这个位置说几句话后,会立马换到另一个地方,且还会变换音色,以免让人看出左右意见的来自于几人。”
“他们于我第一楼是生面孔,但一开始却极力维护,比那经年老客立场还坚定,仿佛对我第一楼了解无比。”
“在池夫人说出技法暗号惹争议时,也是一力维护,甚至不惜与周围客人争辩,只是这次便言之无物,仿若胡搅蛮缠了,更甚至出口狂妄,话语间仿佛我祖父自封天下第一般。”
“最后是这毒药出现之际,在如此铁证之下,还能信任我裴家,我这厢道生谢,只不过面上劝人冷静思考,实则却污蔑诸多开店老板的忌讳,试图拉人沉沦,将本就躁动的众人挑动得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与我裴家划清关系以示清白。”
反装忠,捧杀,拉人共沉沦,这一步步的操作,看似都在替裴家说话,但却是步步将原本对裴家信任不已的客人,推到了另一边,如今甚至已然心生厌恶,恨不得这裴家的第一楼立时倒闭。
顾修没料到这般重罪的指控前,裴掌柜居然还有空关系全程的舆论走向,只是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种把戏其实是存在的。
比如邪教教会,叛党乱军,多有这煽动之举。
回忆一番,仿佛确实如裴掌柜虽说,早的不提,便是那毒药出来之后的一些言论,确实还犹在耳边。
那时候便是他都很怀疑裴掌柜,还在惊奇居然这时候还有人能稳站她一边。
于是顾修点了点头。
都不用他的人手出马,二楼顿时翻身跳下数人,将早已盯死的那几个托儿摁了出来。
众人一看,确实是生面孔,周围谁也没有见过他们。
只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万一只是好事者搅屎棍呢,看热闹的也不是没有这等不嫌事大之人。
顾修也道:“裴掌柜,单是如此怕是不能证明你清白。”
裴凉却笑道:“侯爷稍安勿躁,对方打了数道死结,我自得一个个解开。”
接着她看向那老太监和天香楼退休的徐老道:“您二人,一个与裴家情分深厚,一个事关生死,绝不会平白无故诬陷于人。”
众人一听更一头雾水,这替自己辩护,怎地还认可对方的话了呢?
“所以若要你们背弃良知,甚至放弃性命,肯定天平的另一端是难以想象的筹码。”
“钱财,恐吓,子孙出路,无外乎如此,我回京时间尚短,幕后之人是近期发难,不可能做长远之计,因此二位近日家中是否重大变故,子女可有钱财往来,或是有谁得到难以想象的前程,都很好探查。”
“想必二位也知道,我裴家在京中并非无依无靠之辈。若我是幕后黑手,为了杜绝后患,不但不会兑换许诺你二人的好处,还会将其赶尽杀绝。”
说着裴凉看向老太监腰间的香囊,她笑了笑:“真是贤惠的手笔,全公公您说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无依,可见不尽然。”
“您已风烛残年,想与自己珍视之人留点钱财,以保证日后衣食无忧,这无可厚非。只是您觉得短时间内别人能查出来的东西,我的人能查不出来?因此为免节外生枝,你觉得你舍身赴死后,她会如何?”
全公公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裴凉下一句话声音却突然拔高,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人群里的某个人听一样――
“不过不用担心,从您出现开始,我的人便已经循着找去了,当然还有徐爷,您家也一样。”
“您两家具体情况如何,稍后便知,如果有人想杀人灭口,从命案开始的时候天香楼便封闭禁止出入,怕也是晚了。”
“不过便是真的得手,那也正好证明我所言非虚。”
藏在人群中的厉目眦欲裂,如何也想不到怎就片刻之间,陷入进退维谷的反倒成了他。
接着裴凉又看向池家,笑道:“池大厨好魄力,竟选择断尾求存。”
“不过您的选择我倒是赞赏,比起留着蛀空家业的败家子,还是选择培养下一代传人,方是延续之道。”
“只是可怜池掌柜,恐怕到死还以为只是受点小罪的事呢。他屡屡吊人胃口,恐怕也是幕后黑手根本就没告诉他所谓的手艺记号在哪儿,否则以池掌柜那说话水平,怕早兜不住了。”
这话一出,该懂的人都懂她在说什么。
但裴凉却偏偏不直接揭穿,甚至道:“与全公公和徐老他们同理,你池家冒着这般危险构陷罪名,自然不是生意做得好好的活得不耐烦了。”
“咱们这种百年家业,所谓命根子无非两样,一是举家性命,二则是你醉阳楼了。”
“你们是何处把柄被人握在手中?或是两者皆有?放心,这也好查。”
池家人齐齐脸色大变,便是嘴皮子最利索的池夫人也开始结巴。
“你,你莫要颠倒黑白,我池家从始至终想证明的,无非是你裴家偷学我池家技艺,至于其他人,我们只是有那怀疑,找上他们,他们便这么说了,与我们何干?”
裴凉见状,便知道这培训还是不到位,厉深还是没能想到一切可能出现的结果。
不过这倒也是,她几年前才是区区一个酒楼当家,消失磨炼技艺,莫说他,便是一直与裴凉有书信往来,且早知她本事的师飞羽,都大大的误判了她的本事和资本。
更何况印象一直停留在之前的厉深?
只不过他这番下手,也不可谓不绝,确实如果一般人的话,这会儿已经被下入大牢,百口莫辩了。
裴凉笑了笑:“你池家说我那剔除胸鳍之法,是因偷学技艺的时候,囫囵学过不明所以,简直笑话。”
“在场食客都能看出那胸鳍剔除与否对活拆鱼完全无碍,难道我祖父会看不出来?”
“便告诉你们,我祖父根本没那习惯,这只是我,幼时处理鱼不小心被胸鳍最前端的硬刺戳破手掌,之后便一直存在忌讳,所以每每要先剔除而已,即便这只是个多余之举。”
“你们说我裴家这是第一次展示,笑话,这段日子天天有客人定这道菜,日日都做,我后厨虽则大部分是老班底,但经营这般大酒楼,自然也会招纳新帮厨。”
“酒楼繁忙,一应员工及其家属都住在后舍,最近也没空花销,稍后搜查一番,很可能便知道谁被收买了。”
“即便一时半会儿搜寻不出证据,不过你池家也为,只有你们会在自己的技法上设标记吗?”
“什么?”在场所有人一惊。
池家人,尤其是负责做菜的池大厨飞速思考,回忆那活拆鱼中有无多余动作。
此时裴凉却已经来到他们那道豆腐鱼面前,指着那道鱼的鱼头道:“其实根本不用细看,因为你拆解这鱼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
“你们拆鱼头骨之前,是否在头骨底部转了一刀?以为意在松动紧实粘骨的头皮,好让后续脱落。”
“其实不然,因为拆鱼骨时本就以鳃入手,那个动作根本就是多余的,割不割都不妨碍。如果这倒技法是你家的,你便是天赋不济常年练习,也该明白。”
“但可惜不是,你也只是在我回京后段段时间内苦练其形,未及思考每一步这其中用意,因此便照抄无误了。”
“所以,不是我裴家偷学你池家技法,倒相反,是你池家,偷学我裴家的。”
这方才还是一桩桩证明裴家罪状的铁证,如何这会儿一件件全被她证明回来?
那边两个证人的相关人等便是还没到,但见其表情惶惶,怕也是不离十了。
没了那几个被押着的调动风向的人鼓吹,在场客人突然恍惚察觉,原来他们一直被当刀使了。
还浑然不觉,自以为义愤填膺。
不少人掩面羞愧,与周围窃窃私语。
在人群里的魏映舒脸色更是由畅快转为不甘,不可置信那裴凉居然能在这种状况下翻身。
明明都已经快把她打死了。
可她和厉深都低估了裴凉的个性。
她从来不是被动反击的类型,如今她俩困在这里,其实有张大网,也早已卷向他们了。
因为裴凉这时候说:“池家,全公公,还有徐爷,几位因何无故发难,想来片刻后自有答案。”
“另还有这毒药――”裴凉声音拉长,厉深顿感不妙。
想要动一下,却突然听到裴凉的声音对着他:“话还未说完,急着动作是为何?厉公子。”
人群中一个稍作了乔装,穿着低调,看面目五官倒是俊脸,但眉眼戾气不散的年轻男子回头。
二人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只不过在这个时机,对方身份未免太好猜了。
这等复杂的布局,一个不好甚至牵扯自己身家性命甚至魏映舒,厉深不可能不到场。
然而他一进入第一楼被绊住,后面因死人裴凉得以正大光明封锁,格局他与外界的任何联系时,他便败局已定了。
厉深面沉如水的看着她。
便听她道:“还有最后毒药的事,既然在我第一楼找到的不是毒药,只是普通面粉,那么如侯爷所说,那毒药仍然可能还在这里。”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这池家突然上门挑战,当初一众看热闹的宾客涌进来,人多手杂,伙计是先布置好外围,再用桌子搭建的擂台。”
“也就是说,在这期间,在场谁都可能碰那沾了毒粉的桌沿一下。”
“在场都是贵客,且大多数准备来第一楼吃饭,自然身上带有不少银钱,便会加倍注意自身,那么处理的难度就大了。”
“因此,现在毒药很有可能还在那凶手自己身上。”
有人便道:“不是我,我身上带了不少银两,格外注意自个儿袖笼荷包,我可以搜我身证明清白。”
“也不是我,我与裴家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怎会如此――”
这话倒是提醒了众人,说起与裴家有仇的,那么在场嫌疑最大的可不就是――
这时,所有人目光转向了原本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魏映舒。
在魏映舒茫然无知的下,却是厉深目眦欲裂的表情。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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