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讨生计的,一般除了大厨待遇格外优厚,能够支撑一家老小在城中生活。其他小工伙计一般都是跟吃跟住,趁着年轻的时候积攒银钱,日后年岁大了,体力精力和外在要求跟不上,都会回乡下老家娶亲过日子的。
像天香楼原本跟随裴家的这班人马,包括林厨在内的几位大厨,其实在天香楼易主后并不缺去处的。
毕竟靠扎实手艺吃饭的人,在同行酒楼找相当待遇,甚至自己利用积蓄开个小店谋生问题也不大。
在见识魏家刻薄之后,陆续离开的大厨和伙计也有一些。像林厨这样还苦苦支撑的,非是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出路,而是惦念着当初裴大厨的旧恩,还有对自己奉献了一辈子天香楼的感情,不忍其没落罢了。
最后也抱着裴小厨会东山再起,回来重振昔日天下第一楼的希望而已。
而其他伙计也要么是裴家同乡的机灵子弟,要么是年少时走投无路裴大厨给口饭吃活出来的。都是帮裴家撑着天香楼,否则以魏氏的刻薄,真还不如回乡下种田呢。
至少不用受那无耻妇人的鸟气。
裴凉当初虽摆了魏家一道,但这期间,这帮裴家的老班底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就魏氏那极尽克扣的本事,还真没人占她什么便宜。
反倒是被裴凉连累,让众人窝囊了这好几年。
对于这种忠实可靠的员工,裴凉自然不会薄待。
于是出了天香楼的门,她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新楼的后院。
门面虽还在装修,但后院却已经布置好,可供员工居住。
甚至因为新酒楼的前任屋主做生意的时候,一家子便是居宿于后院,这边的面积比天香楼后宿面积更大,居住条件更好。
一众人进去之后,只被这干净别致,格局宽敞,家具床榻都簇新舒适的院子给惊着了。
哪有跑堂伙计住得这么好的?一时间众人有些不确定。
裴凉笑道:“先去挑自己的房间吧,几位大厨和家人单独一间,其余单人者二人一间。”
别的酒楼,一整个店的伙计给张大通铺不错了,这种地主家小姐少爷都住不上的漂亮屋子,他们二人一间?
有人忍不住好奇打开一间门。
好么,床都是单独的,正经的床,不是寻常一块板子搭起来那种。被褥枕头簇新,里面棉花填得足足的,一看就舒服暖和。
还有一个大柜子,供人放衣服。
不是他们说,他们那几件粗布麻衣,倒是辱没了这么好的柜子。
除了其他家具小件以外,每个房间还放了恭桶,这样一来晚上起夜就方便了。尤其大冬天,起夜可不好受,万一跌倒不是好玩的。
裴凉见伙计们迟疑,笑了笑:“自己挑吧,安顿好了我让人一会儿陪你们去对面把行礼般过来。”
又对林厨几位有家眷的大厨道:“几位叔伯暂时退了外边的租房吧,把家里人带过来。”
“放心,您几位的房间已经隔出来了,肯定不如租屋宽敞,不过居住倒也不妨碍。”
岂止是不妨碍?
京城地贵,如今世道乱,租金更不便宜。
他们外头租的小院倒是宽敞些,但哪有这里的院子精美舒适?
再进分给主厨的房间,那几个房间应该是前屋主老板及其子女住的,很是宽敞。
比如林厨这间,本就格局方正,整洁精美。地面铺好细心敲打严丝合缝的地板,房间根据他家的人口隔出三间。
每间房都放了已经铺好床褥的床,分别他们夫妻和一子一女的。
其中一子一女的房间因为性别不同,装饰布局又各不同。林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自己闺女儿子见了肯定喜欢。
他长女如今待字闺中,正是说亲的年纪,屋内有不少丝线针笼布绢等物,喜爱做针线的长女肯定爱不释手。
而次子正在读书,房内便准备了书桌书架,文房四宝一样俱全,甚至书架上还有不少他没舍得买的书籍。
光是那架书便价值不菲,林厨顿时手足无措:“这,少东家,如何好意思。”
其他几位主厨出来后也如此反应。
裴凉笑道:“当日我裴家没落,又慑于魏家人脉,远走他乡。”
“只因我裴凉一句话,众位便明明身负精湛手艺,却甘心留在那已然小人当道之地。几年来受尽苛刻与欺辱。这份恩义,我裴家决计不敢忘。”
“这几年虽是替魏家做事,但若无我裴家情分牵连,如何有必要受这份委屈?因此这些年的薪饷,也是该补发的。”
裴凉说完,便有几人抬了个箱子过来,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白得晃人眼的银两。
众人倒吸一口气,裴凉却笑道:“放心,账房都记得清楚呢,只是合起来看着多而已。”
如此一来,在场跟裴凉出走的人,一时间仿佛踩在云端。
待那边账房再三唱名催促去领薪饷,这才反应过来:“诶!”
他们方才在天香楼一时激荡,跟裴小厨出来后不是没有担忧的。
一则裴富贵当初把裴家败得只剩空壳,区区几年时间,裴小厨攒下的家底怕也是有限,而魏家即便生意冷淡,却常有贵人打赏。
两家斗了起来,没有足够家底支撑,怕是艰难。
二是那魏氏与南城地痞头子厉深勾结,一帮无赖地痞供她使唤,以魏氏的歹毒小心眼,怕是会指使人上门骚扰。
一般小工伙计也就罢了,吃住在酒楼左右躲着不出门就是。但大厨们可大多是拖家带口的。
谁曾想少当家早就想到这些了。
如今跟着出来的伙计已经一改忧色,对今后新楼的未来信心满满。
一个个一口气领了几年的薪饷,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几年来受的委屈仿佛荡然无存了,放好钱后高高兴兴的跟着少当家派的人手去对面搬行李。
那魏氏原本还想使绊子,岂知陪护他们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很是让他们扬眉吐气了一番。
不过林厨他们还有一样担忧的地方――
“你心有成算,既然这时候回来,想必是做了万全准备。”
“不过想重振天下第一楼,最终得以厨艺服众。否则你今日对姓魏的多加挑剔,开业后她照样可以如此。”
裴凉闻言转身进了后院的厨房,用趁手的材料做了几道菜。
然后捧到几位大厨面前:“几位叔伯这几年冷眼旁观,对魏小厨的技艺水平想必心知肚明。而对我却还停留在数年前。”
“今日准备不足,但这几道菜我以前常做,想必几位还记得我当初的火候,便品品这几年我有未虚度。”
其实都不用下口尝,单看她行云流水的刀工控火和掌勺,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厨便能看出与当初的天壤之别。
果然,菜一入口,那火候调味,对口感出神入化的把控,普普通通的几道家常菜,却鲜美得让人失态争抢。
林厨几人再无二话,只是吃完几道菜后,便催促道:“七天后才开业?能提早不?”
提早是不可能的,毕竟裴凉刚回来,新店琐碎的事务还有她别的事情打算,一股脑堆上来,总得全面梳理。
不过七天后,在鞭炮声响,红绸揭下的热闹中。天下第一楼正式开张。
身着统一干净笔挺制服的伙计于门后两边一字排开,人人手脸白净,身上是干净的皂香,头发整齐的梳拢到脑后,并用头油固定散毛,看着就干净放心。
早已围观等候的客人陆续入内,店内顿时有序的忙碌起来。
众人一看,果然这天下第一楼内部装潢格局与天香楼别无二致,伙计也都是熟面孔。
如不是暂时停业的天香楼就正对着大门,抬眼就能看见,众位客人恍惚还以为这就是天香楼内呢。
今日来的客人基本都是了解这两家事情始末的,看热闹动机大于吃饭。
就连当初的评委之一顾修,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消息,带着随从摇摇摆摆的进了门。
裴凉对这位自然印象深刻,笑道:“顾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顾修摆了摆手:“前几年你做菜不如何,倒是闹出来的热闹挺好看。如今你也算苦学归来,这次可别光乐子好看,毕竟你这里是吃饭的,不是戏院。”
裴凉道:“不敢狂言,只几年所学,静候顾老爷品评了。”
顾修正要上楼,就看到魏映舒和一众年轻子弟过来。
他立马来兴致了。
要说那魏小厨,厨艺确实不错,便是他尝尽人间美味,也不得不说这是罕见的天才,如果潜心打磨,日后成就必不可限量。
只是这姑娘有些邪门,那些个愣头傻小子有一个算一个,见了她跟被勾了魂一样。
本来一介民女,看上了,收入后宅也就罢了。只是个个却非要以正妻之礼待之,明明不少小子家里早有通房美妾,在魏小厨面前却做那未经人事的蠢,仿佛以前的窍白开了。
一群对家里亲娘都没这尽心的玩意儿,谈起了敬重,更有扬言魏姑娘于他如雪颠之花,需珍而重之,不可亵渎。
这么多人争风吃醋,居然也相安无事。
那些傻子不是没有家中长辈想过雷霆手段的,但拘禁毒打他们自个儿可以,敢打魏姑娘的主意那便是亲娘不认要死要活。
这边想动手有那边护着,那边忍无可忍这边又无可奈何了。
在顾修看来,简直比那倾城花魁,还有祸国妖妃还要邪门,于是除了吃对方的菜,其他的倒是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他们来,顾修便道:“他们坐哪儿?我要坐他们附近。”
这群人明显来砸场子的,为了把事情闹大,自然不会去包厢,顾修干脆也不去了。
魏映舒此时已经来到裴凉面前,似笑非笑道:“裴姑娘,开业大吉,这厢给您贺喜了。”
“魏姑娘这心意不诚。”裴凉笑道:“即是贺喜,哪有空手而来的?”
“客套一句罢了,竟还伸手要礼,倒是好笑。”有个倨傲年轻公子开口道。
裴凉不以为意:“却是我的错,是我记差了,魏姑娘早便随了重礼,今日到来我自该竭诚欢迎。”
“你――”
谁不知道她七天前几乎挖空了天香楼?致使天香楼现在还无法恢复生意。
魏映舒自知磨嘴皮子,一帮人都不是裴凉对手,便收敛了笑容:“裴姑娘客气了,今日我们只以客人身份单纯吃饭而已,裴姑娘不会不欢迎吧?”
“自然不会,几位请进。”
魏映舒一行的到来,整个酒楼氛围一变,仿佛大菜上来的样子。
此时多数客人已经点好菜,等待之余,跑堂伙计上了开业特供小食给众人开胃。
每桌是一碟炸酥肉,一碟凉拌脆藕,还有一碟酱黄瓜。
原本开胃小菜是没多少人在意的,大伙儿注意力都在魏映舒一行身上呢。
直到有人闲着先尝了口酥肉,顿时眼睛一亮,然后鬼祟的看了眼同桌的伙伴,丁点不声张,只一块一块的迅速往嘴里夹。
旁边的人跟他说话半天没得到回应,回过头才发现,好家伙,嘴都快包炸了。
一见他回头,更是加快动作,生怕被他抢了一般。
那客人大喝一声:“你吃甚独食?给我留点!”
接着将那最后一块惊险的抢过来,塞入嘴里。
面衣金黄微焦,是炸物最好的色泽,一口下去便是邻桌都能听到清晰酥脆之声。外皮香脆,内里肉汁迸发,咀嚼之中将两者混合,唇齿留香,延绵不绝。
只两口下去,一小块酥肉就没了。
这都不能用意犹未尽来形容,简直就是馋虫躁动不堪安抚。
那客人对吃独食的同伴怒目而视:“怪道你不说话,原来偷吃,你给我吐出来。”
这样的画面整个酒楼不止他们一桌,旁的人见了,也立马尝试,顿时将翘首以盼的热闹忘到九霄云外。
顾修连吃几块,也有些意犹未尽。
他道:“这炸酥肉虽然做法简单,但这等品相,还是我生平尝过之最。”
亲信随从道:“简单的炸物而已,老爷何至于如此。”
顾修摇摇头,笑道:“正是越简单,越好看出差距。”
“这酥肉选材严格,肥瘦相宜,炸之前定是以姜葱汁及数种鲜香料腌制,这一步不难。”
“接着裹面挂浆,那面粉的均匀干湿保管分毫不差,干则酥肉易柴,湿则肉质疲软。裴小厨这道炸酥肉,则是干一分湿一分都无法还原这完美品相。”
“再到最后炸制,一轮炸熟,二轮复炸炸香,这么多酥肉,定不会小锅小份,菜量越大便越不好把控这是常理,而裴小厨这边,却照样把控得丝毫不差,可见对油温火候的控制简直炉火纯青。”
“最后炸物多油腻,这酥肉起锅后却无多余油脂缠连,加上面衣里混合的,敲碎的花椒碎,椒麻香爽,让人停不下来。”
“看来裴小厨这几年是没耽误的,今日除了热闹,倒是另有期待。”
随从便笑:“好吃那老爷便多用几片?”
顾修摆手:“不了,腹中容量有限,一道小小开胃菜尚且如此,我得留着肚子多尝尝的,你们也尝尝吧。”
顾修这种见惯场面懂得克制的老饕尚且如此,其他客人作何反应可想而知。
好几桌为了抢最后一块酥肉差点打起来――
魏映舒见这可笑之状有些不信,不过是些品味有限的老百姓,吃过多少好东西?区区酥肉也当宝。
但她尝过一口,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单是这倒小食,她已经可以确定,裴凉这几年进益不浅,已非当初可比了。
因此魏映舒实在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轻敌,早做了安排,否则的话――
此时第一道菜端了上来。
那是最早进来的一桌客人点的一道清蒸鱼,按理说这道菜不管是色香味,都不像其他色泽香味浓烈的大菜一般,有着强烈的冲击力。
尤其酒楼饭馆这种饭香交织的地方,其实很难单独闻出来。
可当上菜小二捧着鱼盘经过的时候,所经之处,那极致的鲜香像钩子一样,把人的心勾得七上八下的。
不少人忍不住伸长脖子,只见那道清蒸鱼整条形态完美,鱼皮完整光滑无褶皱,可见刀工与蒸鱼时机都好。
鱼的表面有层莹润的光泽,细丝葱白铺撒在上面,几粒鲜红辣椒圈点缀,让人食指大动。
豉油将鱼身半淹,表面是一层刚刚淋下的热油,使得葱香未与鱼鲜味完美调和。
鱼肉丰盈有弹性,随着小二的步伐微微颤抖,让人恨不得立马伸筷夹下一块,放入嘴里,定是那极致的嫩鲜。
点这道鱼的客人也这么想,上鱼后便不等别的菜齐上再动筷,而是迫不及待的开动。
果真是入口无一丝残腥,只留那被催发到极致的鲜,混合秘制豉油的酱香以及葱丝的呛香,简直鲜得让人想吞下舌头。
但此鱼有刺,吃时方需谨慎。
那客人将鱼肉抿了一下,发现肉中果然有东西,以为是刺吐出来,却发现那物细长偏红,质地略有韧性却不硬,在鱼肉中一股咸香和果木的烟熏香味混合,这才有了格外的一道清蒸鱼。
“这,这是火腿?”
gu903();上菜的伙计笑道:“贵客是今日第一位客人,我们少东家亲自整治的十道火腿丝塞清蒸鱼,其中一道便归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