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她此刻浑身放松,疼痛便愈发明显,被利箭贯穿的伤口也开始作祟,催得她头脑混沌,身体滚烫,开始无休无止地发烧。
苏长青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烫,天边的雨也越下越大,他没得办法,见身后未有追兵跟上,只好搜寻一处山洞,先避一避雨,再图其他。
山洞又小又窄,洞内湿滑,虫豸集聚,算不上歇脚的好选择。
苏长青找一处干净平缓的大石头把柳黛放下,再拉拔两棵矮树遮住洞口,掏出腰间火折子来点燃一处简陋火把,头一件事便是举着火把绕柳黛周边晃上一圈,赶跑她手旁乱爬的小虫。
柳黛侧过身,淡淡看一眼那被烧着了屁股的千足虫,“没必要,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我不怕这些。”
苏长青没理会她这句话,他蹲下0身与她平视,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她本就烧得发红的脸映照成晚霞一般艳丽的绯色,他皱着眉头问:“你感觉如何?身上可疼得厉害?”
柳黛把裸0露在外的脚尖缩进苏长青的罩袍里,疲惫地摇了摇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被捅出几个窟窿,睡一觉便好了。”
“唉……”她这不肯好好说话的坏毛病,苏长青已然领教过无数次,除了叹气也不做他法。
他伸手准备去探她额头,她下意识地往后躲,却又很快停住,任他布满粗茧的掌心紧贴自己滚烫的额头。
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波光粼粼地荡漾着一池秋水,秋水起伏之间都是她的影子。
她恍然之间失了魂魄,丢了心智,竟祈祷着让这一刻停留得更长一些,让她能记住此刻他袖中清爽柔和的檀香,仿佛风雨过后的大晴天,太阳照得人生出无数个美妙易碎的白日梦。
“苏长青……”
“嗯?”
“你怎么来了?”
倘若她耳聪目明,神志清醒,是决计问不出这话来的,但她眼下发烧烧得昏昏欲睡,人亦懵懂,生生一只无主待抚的小动物。
苏长青弯起了嘴角,眸中光亮闪烁,他没忍住,伸长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小脑袋,笑着说:“我根本就没离开过。”
柳黛双眼失焦,迷离且茫然。
苏长青只当她没听明白,继续解释道:“知道你不听劝,又怕你出事,我走到‘留仙阵’便停下来,后又遇到阿茂被李庄主支走,我两人商议妥当,决定入夜后进庄探查,没料到守备太多,才耽搁到那个时候。让你受苦了,对不住。”
他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柳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头一回认识他一般对着他上下打量,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生与死和其他人扯上关系,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苏长青呢?对他的手下留情也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甚至于待尘舟都比待他亲近,怎至于他要对她的生死负责呢?
但“不用你管”四个字盘踞在喉头,偏偏没法子说出口。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巧这会子头昏脑涨,索性抱住脑袋喊头疼,引得苏长青上前一步,越发关切地握住她手腕,仔细探过脉之后,他眉头皱得更深,愁容满面,“你这样不行,得给你找个大夫,京城城外向北十里,有一名医,原是我爹故交,我领你过去——”
话未说完,就见柳黛双眼一闭,身子倾斜,脑袋似有千斤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再没得声息。
苏长青僵在当场,他自长成之后从未与任何女人有过如此暧昧又亲近的姿势。
更何况他怀中的柳黛在一件打湿的罩袍之下,几乎不着寸缕,任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见此情形也要大呼“不可”。
但……
柳黛身受重伤,气息微弱,已无法自主。
此刻除了抱紧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好似被人点住穴道,抬不起手臂,直不起腰,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人世间唯一的吵闹是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眼看就要蹦出嗓子眼,还能自己蹦跶蹦跶跳到她掌心。
倘若他的心脏有表情,一定是裂开嘴,露出两排闪亮牙齿,朝着她露出今生最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她应当会回给他一拳,骂他会不会看眼色,她遍体鳞伤他还能笑得出来。
“没办法……”
趁她昏厥,他大着胆子把感慨说出口。继而挺起上半身,侧过身也坐到石台上,左手接住浑身无力的柳黛,让她半躺在自己臂弯里,右手掏出一粒“温血”塞进柳黛嘴里。
“温血”的药力在她腹中慢慢散开,随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更自苏长青掌心度来一股温热平缓的气息,驱散她体内集结成冰的寒气。
火把不能烧太长时间,以免暴露。
火苗熄灭后,山洞回到漆黑一片,黑到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碰到她裸露的皮肤,令他心中默念一百回“对不住”,在黑暗当中徘徊无措,手和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直到他听见她在梦里喊:“别打……”
起初他没听清,以为她在与他说话,便弯下腰,侧耳去听,这才又听见断断续续的一句“别打了……我再练就是……”
他亦是自幼习武,冬夏不辍,师父郑云涛虽待他严厉,但几乎不曾对他动过手,而柳黛小小年纪便练得一身举世无双的刀法,除却天分极佳之外,想必习武路上也受过不少苦,才令她在高烧的夜里,梦见儿时挨打时的场景。
他不自觉收紧手臂,越发抱紧了她。
天地之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穿越南北山海紧紧缠绕在一处,仿佛相识已久,也仿佛没有明日。
他握住柳黛冰冷的手,计划着天未亮就该启程往西北去,还得想办法给柳黛找身衣裳,找个大夫,外伤不能不治,想着想着便也入梦去……
只可惜他的梦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想要梦的,已经在身边。
柳黛醒来时天还未亮,山洞里仍然一丝光亮也没有。
黑暗中她睁开眼,经过长时间的高烧,她眼下仍然晕头晕脑,找不着北,睁眼也只不过是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头顶那张脸,在没有光的山洞里她只看得见一点点模糊轮廓,得凭着苏长青身上弥散着的淡淡檀香味辨认出这个抱着他的男人是谁。
普华山庄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李明珠阴狠的脸孔似乎仍然飘荡在眼前,而曹奇猥琐下流的声音在耳边绕了三百遍,是挥不散的噩梦。
而她此刻安安稳稳躺在苏长青怀里,已然远离那些想尽办法要置她于死地的恶人。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需要苏长青这么个弱鸡似的男人施救,更未想过要依靠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与他,原不该牵扯得这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