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青悬剑于身,细细解释道:“我为何要生气?技不如人是常事,练武头一件事不是学会如何赢,而要记住如何输得漂亮,心服口服,以待他日。”
柳黛咂咂嘴,“你总有一大堆道理,干脆以后称呼你道理先生。”
苏长青微微一笑,“闻人虽心高气傲,但并非输不起之人,柳姑娘大可放心,从今往后他再不会与你为难,倒是有可能闲来寻你喂招,还请姑娘看在他招待一番的份上,给他个机会。”
说话间他已侧身一让,请柳黛先行,两人前后脚走入花厅。
柳黛问:“他想找我喂招,难道你不想?还是你嫌我功夫不够,不愿与我练手呀?”
“柳姑娘功夫在我之上,如有机会定要向姑娘讨教一番,只不过京中杂事众多,我方才看姑娘不惯用剑,想必还未有顺手兵器,不如明日去集市挑上一件?”
话到此,正好闻人羽换过衣裳自屏风后面绕出来,他终于将眼前这个柳黛与三个月前夜袭闻人府一掌打得他重伤的黑衣人联系起来,屡战屡败,输得心服口服,唯独想不通她一个黄毛丫头,怎就能有如此通天本领。
莫不是练了什么邪功,返老还童了吧。
他抖一抖靛蓝团花外袍,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能算得上云销雨霁,重新放晴,“我看你拿着剑砍来砍去,尽糟蹋好东西,还是用柴刀最合适。”
柳黛轻轻巧巧接过,“拿柴刀也一样打得你哭爹喊娘。”
“嘶——我怕我还没被你揍死,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去见我祖师爷爷。”
说到祖师爷爷,苏长青少不得要教训,“师弟,怎可如此对师祖不敬。”
却没料到身旁柳黛扑哧一声展颜一笑,一时间小花厅都被她的笑容点亮,仿佛泼墨山水突然添出一笔色彩,原本沉闷的一卷画变得璀璨鲜活。
怪不得古人千金换一笑,如此巧笑嫣然,万金亦值得。
闻人羽直勾勾望住柳黛,不肯挪眼,苏长青看闻人羽看得皱起眉,唯有柳黛万事不知,依旧笑盈盈说:“你好像我爹,他也时长把这话挂在嘴边。”
说完又觉不妥,收起笑,眼带落寞,“我在也不是柳家的女儿,与他也没有半点关系。”她坐在圆桌旁,瞪一眼仍在观花看景的闻人羽,“到底吃不吃饭?怎么还没人伺候我净手?”
回到京城,终于能享受享受大小姐待遇,务必抓紧时间,今后此等机会可不多。
闻人羽耸下肩膀,打破幻想,小声嘀咕,“得,也就不说话的时候最惹人爱。”随即招来丫鬟四五个,低头端盘,鱼贯而入,帮柳黛熟悉往日峥嵘。
用过早饭,苏长青匆匆出门,听闻又要去见京中故人,柳黛对于他白天的行踪没甚兴趣,于是留在闻人府,由她新收的小跟班闻人羽陪着挑兵器。
闻人府设置一兵器库,只一间屋大小,显得落魄又寒酸。
柳黛转上两圈,在角落处随手提上一把长刀。
此刀铜装刀鞘,刀柄底座呈四瓣瓜型,刀刃雪亮,锻绣流水花纹,以百炼钢做刀身,纯钢做刀刃,刀入手时可知刚柔并济,取唐刀之长,避倭刀之短,实战难有敌手。
闻人羽指着她手中不起眼的长刀说道:“季家刀,好刀是好刀,可惜已然绝迹,取一把少一把,你还真是挺会挑的啊你……”
他的话飘在空中,柳黛恍若未闻,只全神贯注盯着手中这柄稀有难寻的季家刀,此刀刀长五尺,近一人高,刀体开一道血槽,铸法和工艺都与苗刀相似。
刀身刀鞘都没有花俏点缀,是一把朴实无华、杀人取命的利器。
“季家刀……流落民间的……还有多少?”柳黛轻声问。
“至多不过二十余柄,分散在各地。现如今此刀制法已失传,再也锻制不出削金断玉之刃,撞破南山之身。着实可惜。”
“人有旦夕祸福,刀也一样,有什么好可惜的?”柳黛合上刀鞘,“我就要这把。”
闻人羽倒也大方,毫不犹豫地答应,“兵器有了,何时与我过上几招?练练手。”
柳黛回过头,娇笑道:“随时。”
“痛快!”闻人羽抚掌大笑,把先前与柳黛之间的不快都抛到脑后,跟在她身边絮叨说,“季家刀里头,这一柄还算不上精妙,我知道从前季家供奉一柄祖传宝刀,那才是真真的世所罕见,人间珍稀,只可惜随季家一道埋进土里,再没有任何消息。”
“季家……”柳黛喃喃出神。
闻人羽道:“想当年季家是何等威风,季家军以台州之战、福建之战、兴化之战、仙游之战,战战围歼,场场完胜,打得倭人再不敢从海上冒头,立下不世之功,对先皇更有陈保之劳,只可惜…………”
“只可惜一招覆灭,九族皆诛。”
闻人羽神情一滞,紧接着打了个哈哈,掩饰尴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
柳黛瞥他一眼,“你真这么想?”
闻人羽被她问得起了兴致,故作姿态,“柳姑娘以为如何?”
柳黛收回目光,提步向前,“不如何,闲聊罢了。”
“好,那我就再与柳姑娘闲聊一句。”
“什么?”
“季家刀以忠义入魂,以正气为骨,百折不弯,望姑娘用此刀行正义之事,杀该杀之人。”他面容庄重凝肃,容不得半点戏耍。
柳黛眉头一皱,大拇指拨开刀鞘,气氛冷凝,方才和睦的表相忽然被撕裂,剑拔弩张。
闻人羽心高气傲,柳黛的心性比他更盛,是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当即把刀往闻人羽脑袋上砸过去,他闪身向左,季家刀砸在库房两扇木门上,砸出个巨大的窟窿。
柳黛骂一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旋身,登云去了。
留下闻人羽望着门上的大窟窿,想到方才的千钧一发,脉搏仍然扑通扑通乱跳,心有余悸。
柳黛一口气跑出五里地,再抬头已然回到城郊,远方山峦起伏,近处绿草如茵,正是夏末秋初,风轻云淡的好辰光。
她随手扯上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一会儿甩甩“尾巴毛”,一会儿又抽抽小野草,无聊得连满地乱跑的野兔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按理说,她本不该生气……
季家刀原是天下第一刀,不因武功卓绝,也不因斩金截玉,为的是季家刀立于天地之间的一口气,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为江山社稷,为海疆百姓,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