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郑航会做噩梦,梦见自己遭人杀害,只是他不会像正常人一样在梦见自己死之前醒过来。不,他的梦十分完整。
被人连捅十几刀,倒在地上,一摊鲜血流出很远很远。还清楚地看见那个凶手,轻蔑地笑着,随手将刀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噩梦,从不尖叫。可是,仍然大汗淋漓。直到完全清醒过来,呼吸慢慢平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知道,凶手轻蔑的笑又会陪伴他一整天。
郑航感到深深的伤感,凶手为什么对他如此的轻蔑?而记忆闸门,由此悄悄地打开,对父亲的思念,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跑,得继续跑。郑航在橘树林里艰难地跋涉着,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不停划着自己面颊、挂着自己衣服的树枝。此刻,他只想克服锻炼的瓶颈,突破身体的极限,成为一个超人。
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
他蹒跚着走到一块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阳出来了,视野宽阔了,郑航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林中的光线,发现橘林里不止他一个人。
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庭院与橘林间有一块小坪。坪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身体蜷曲、呈干虾样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破烂的靴子。身上穿着黑色毛衣和灰黑的卫裤,脸色跟他衣服的颜色差不多。
郑航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男人的脸,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气,一阵战栗掠过身体。他惶惑地四处张望,双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才发现手里还捏着匕首。
手机?对讲?
他从肩带上取下对讲机,调整到呼叫救援频道。
第二章复制的春夏
“小航!”
郑航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姚琴站在派出所门口,身上穿着晨练服,头发有些乱,刚刚从沿河风光带跑步过来。
“姨妈,你怎么在这儿?”郑航一边说一边放下手,感觉有点儿傻。
姚琴严肃地盯着郑航,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拉他的手。
她终于开口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训练呗!”
“我听说了。”
郑航皱着眉看着姨妈,他不喜欢姨妈什么事都干预他。“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
姚琴直截了当地说:“那具尸体。”
郑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呀?我这不刚训练回来嘛,徐所长在前面呢!”停车坪里,徐放正在倒车进车位。
“你准备办那起案子?”
“什么案子?”
姚琴向前走了一步,满脸着急的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航。你训练就训练吧,怎么就跑到橘林里去了,正好发现一具尸体,这让人怎么想?”
“有尸体总要被发现的。我是警察,这种破事正是我的分内事。”
“不是,管这些破事是刑警的工作,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工作。市里有无数优秀的刑警,谁都可以处理这事。比如齐胜、欧阳伟,或者市局的钟支队长。每个人都比你专业,一样尽职尽责。让群众发现尸体,让他们去管。”
“嘿,谁告诉你他们没有管?他们都在管啊,现在还在现场呢。”
“那你为什么跑到那里去?”姚琴紧追着问。这下郑航知道麻烦来了。
他不想在这里跟姨妈吵架,但他扭不过姚琴的执拗。虽然她常常让着他。办不办杀人案件却是她的心理红线,她不会让他进入雷区。
“我累了,想去橘林透透气。”
“这是什么话!”姚琴终于爆发了,脸上两行眼泪流下,“你哄我二百五吧?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独立处理事情了?你忘了你爸交代你妈的话了吗,忘了你妈交代我的话了吗?我的耳边可时时响起你爸的声音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违背你爸你妈的话,我该怎么办!”
郑航愣了一下。他想起他孤独的年少时光、无奈的青春,以及种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
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姨妈,只得近身过去,半推半拉地将姨妈带进办公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是不记得爸妈的遗言,但他们说了让他不读警院,不当警察,不是都违背了吗?入了警却搞一辈子文职,那算什么?
“我只是……”郑航说了一半停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姚琴终于平静了,站在副所长办公室,怒气慢慢消失,只剩下焦虑。郑航觉得自己应该走到姨妈身边,把她拥在怀里。姨妈感受到他的亲近,就会明白他已经低头,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起了作用,然后破涕为笑离开。
但郑航没动。
他坐在办公桌前。他不能再低头,低头就不是男子汉,就不配当警察,不配参与竞职。
“小航,”姚琴的语气缓和了,露出妥协的神情。“当警察能不办案子吗?”
“不办案子的警察还是警察吗?如果我一辈子窝在档案室里,你怎么看自己的外甥?”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管档案。”
“你就是想让我躲在档案室里。”
“不,我不是。”姚琴的语调又高了,“不管档案和不管暴力犯罪是有区别的。这些事我也说不清,但我想让你懂得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安全?我现在知道了,没有爸爸的牺牲,哪有全市群众的安全。再说了,爸爸那样的牺牲只有一次,而全市有六七千警察,他们不同样活得好好的。还有,因为你对我的娇惯,你请求领导关照我,我在这次考核中洋相百出。说实话,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关心,我在努力按您说的做。即使我参与侦办案件,我答应您,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会用我的身体去火并,不会接高风险的案子。行吗?”
刚说完,郑航又有点儿后悔了。当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真实想法。但他害怕伤到姨妈,他觉得有些话很伤人。
“小航——”姚琴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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