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皇后第七课。
满殿的宫人跪地啜泣,至伤至痛的人却无声。
容卿张着口,呼吸像刀子一样剌过干涩的喉咙,脸上有湿湿凉凉的冰意,那一刻她迎头,不过瞬息之间,却仿佛趟过了千百年的长河。
她在想,思考着,怀疑着,猜测着,揣度着。
皇姑母为何要这样做?
然后她看到距离自己一步之外的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一般,颤巍巍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容卿能看清他的面容。
承乾殿前他冷面如霜,如卑劣小人决绝而又冷漠的脸色,犹在眼前,此时他却是另一番模样。
愤怒、震惊、悲痛、后悔、怨恨……所有容卿能想到的,能表现一个人激烈情绪的词,都出现在他脸上。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李崇演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梁上吊着的那个人,惨烈视觉的冲击,让他僵持在那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几个字被他不断重复着,一声盖过一声,好像极不愿承认她用这种方式离开。
“来人!来人!还不快将皇后放下来!你们都死了吗?”而后,李崇演终于回过神来,他左右环顾大声怒吼,声音近乎撕裂,全然不顾身为皇帝该有的冷静自持,那一声喊停了悲泣的宫人,也将容卿喊回了现实。
她有些茫然疑惑地慢慢偏过头,抬头看他,耳边没有风声,也没有宫人们纷乱的行事声。
随即她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怒火。
若他怒而拂袖离去,半点不见相守三十年该有的情谊,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大骂发泄不满,怪此景有损皇家气运,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冷漠无言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吩咐后事,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偏偏!
偏偏叫她看到了他眼中无所遁形的悔意和不舍。
他好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凭什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李崇演背对着众人,在卓闵君的遗体面前站了很久,容卿死死地扣着腿侧,强忍着不站起来,强忍着冲到他跟前将他赶出凤翔宫的想法。
卓闵君手中攥着一张纸。
李崇演蹲下身,从她手中将
那张被攥得满是褶皱的纸抽了出来,缓缓地在手中摊开。
他的大手在纸张上抚过,像是不愿意太快看到内容一样,小心又谨慎,害怕着又期待着,慢慢将手拿开,待看清之后,他僵在此处,长久未做动弹。
纸上只写了两字。
“永安。”
永安,永世安宁。
“你姑母……你姑母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无尽绵长的沉默过后,是李崇演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声音,在僻静的大殿之上,那声音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背后发麻,容卿跪伏在地,头埋在手背上,狠狠咬着牙。
然而出口的声音却是哀极伤极的悲意,是一个从此后身边再无亲人,飘零无依的孤女,对今后人生无望的迷惘和绝望。
“皇姑母……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李崇演向后一瘫,有些失望地看着前侧——卓闵君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留下的最后仪容不怎么好看,但她到死仍是皇后。
李崇演忽地咧开嘴笑了一声。
“好!很好!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中的纸条忽然被他揉在掌心里,手攥成了拳头。
他转身看着容卿,脸色已恢复如常:“你皇姑母自缢而亡,此后卓家便只剩你一人,你有什么打算?”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在死人面前追问亲人的去留,该是多没有心,才会这么快就冷静。
容卿低泣着,泪水几分真几分假,但她仍未抬头,弱小的身躯蜷缩在一角,让人生怜。
“皇姑母生前最怕孤独,我要是走了,就没有人陪她了,请求陛下恩准,让我长侍于凤翔宫,为皇姑母守灵!”
她说得恳切,李崇演眸中情绪几经变换,良久过后他喊了一声“张成”,张成恭敬上前,丝毫不敢懈怠。
“传旨下去,卓家作孽多端,为天理所不容,以谋逆论处,乃朕顺应民心之举,皇后卓氏性情淑均,恭谨和仁,未参与谋逆之事,朕念旧恩,留其封号,然忠孝不能两全,今卓氏为家族所累,因心中愧对皇恩,于凤翔宫自绝,朕心甚痛……谥号孝昭仁
皇后,入葬赫陵,凤翔宫停灵三日,所有皇子皇女皆需前来守灵。”
张成应是,李崇演又回头去看容卿:“你就留在凤翔宫吧,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这里不能没有人……”
宁死也要离开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回来的一天呢?
“是。”
“其余章程让礼部拟订,朕要最快看到一套完整流程出来。”李崇演说完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像接受眼前境况一样开始忙碌起来。
人死了,日子照过,没有人能一直深陷在悲伤里,青黛去推容卿,容卿慢慢抬起头来,因极度压抑怒火,下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她茫茫然抓住青黛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
里面躺了一张小纸条。
是她跑回凤翔宫的路上,绿梅塞到她手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