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德蒙也没想到沢田纲吉竟然会这么直白地发问。
“孩子,这和你没什么关系。”男人的眉头紧蹙起,神情中露出了不满,他当然并不想要听到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来向他问责,用冷硬的话语回道。
虽然这个孩子帮助了他的妻子病情康复。
但是在戴德蒙的眼中,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身边毫无商量地带走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到了遥远的纽约,就像是强行夺走了般。
“你这是什么态度!”狱寺隼人立刻暴躁起来。
“是这样的,我想戴德蒙先生你也知道,安德鲁并不希望你将他的妈妈带走。”沢田纲吉拉住了银发青年,而后笑着说道,“我向安德鲁提议,如果你想将你的妻子带走也可以,但是前提是你能支付得起她来纽约以来的医疗费。”
“当你们决定帮助安德鲁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这一笔费用我们是不可能支付得起的。”戴德蒙似乎已经料想到这种发展,男人以一种坦然的态度平静说道。
“你说的没错,既然当初决定帮助安德鲁,我就没有想说以后要从安德鲁的手中将这笔开支要回来。”沢田纲吉微微点了点头,“但是,我帮助的人是安德鲁,并不是你。所以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助安德鲁吗?”沢田纲吉走到了病床边,他的目光望向戴德蒙,也望向病床上的女人。像是对这对父母,同时发出了提问。
“看他可怜?”戴德蒙并没有怎么思考地说道。
复仇者的孩子。
泛滥的同情心,高尚的英雄感。
帮助可怜的孩子,用来提升自我价值感。
多么正义的英雄的孩子啊,怕是每天都为自己所做的英雄之举而沾沾自喜,骄傲自己将一个男孩从冷酷残暴的父亲的魔掌手中解救出来。
戴德蒙是真的不想听一个从未受到过生活的抨击和挫折的孩子,来向他宣传英雄的正义感。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亿万富翁在乞丐的面前,炫耀他多么有钱一样。
“我帮助他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从一个特工的口中得知了,安德鲁即将死亡的预见。”沢田纲吉面容淡然地抛出了一句瞬间让现场氛围彻底死寂的话,“而在知道这个预见之后,我不希望他死。”
安德鲁的父母都用震惊无比的眼神瞪着他。
“亚伦,你在说什么!”安德鲁的母亲更为激动,“你说安德鲁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安德鲁他会出事吗?”
“我想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复仇者的儿子,布鲁斯·班纳是我爸。”沢田纲吉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会遇到拥有可以预见未来能力的特工,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既然你已经康复了,安德鲁也不在这里,那我就告诉你们实话。”沢田纲吉的目光落在了病床上满脸焦急与忧心的女人身上,“在曾被预见的未来里,你会因为缺少药物的治疗,也未能接受及时的抢救而病逝。而安德鲁会因为你的死,因为伤心过度而情绪失控,在外面发生了意外。”
安德鲁的母亲听到沢田纲吉的话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她见过亚伦很多次,她知道亚伦是个怎样的少年,此时也对亚伦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因此也对亚伦口中那个预见的未来而充满恐惧和后怕。
“你怎么证明那你说的是真的。”戴德蒙却并未全然相信,又像是下意识地否定般。男人此时全身绷紧,露出了阴郁的神情盯着沢田纲吉。
“为什么我需要证明这一点?”沢田纲吉笑了。
“我正是为了改变那样的未来才帮助了安德鲁。”沢田纲吉继续缓声说道,“难道需要让那样的悲剧,如同预见般地展现在你的眼前,你才愿意承认吗?”
年轻的十代目深深知道,也见证了太多次数。
不懂得珍惜的人,只有在失去之后,只有在残酷的现实出现,破碎了所有的幻想之后,才会懂得悔恨莫及的痛苦。但往往此时,已经太晚了。
既然如此的话,为何不直接将最惨烈的现实摆出来。
男人微有些浑浊的瞳孔疯狂颤栗着。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要你知道的是,我所帮助的人不仅仅是安德鲁而已。”棕发少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戴德蒙的身上,隐隐透露出了某种压迫感,“戴德蒙先生,你应该想想,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的你,你所要接受的的未来是怎样的。”
在此刻戴德蒙无法再将眼前的棕发少年视为一个肤浅的孩子。
一无所知的人,似乎是他才是。
在少年的一句又一句的话下,只感觉在承受着一击又一击的重击。
“你会不会为家人的离开而感到心痛?你的未来会不会永远都在悔恨中度过?你会不会后悔在过去的时候,并未能把握住你的妻子和儿子还活着的时光?”沢田纲吉的嗓音平稳至极,就像是在没有感情地叙述着一件事实,“在那样孤身一人的未来中,你到底是会憎恨你的妻子是个病人,你的儿子是个废物,你的家人都是你的负担,还是会憎恨自己,因为自己的毫无作为,而失去了生命里仅剩的家人。”
男人在此刻只感觉到呼吸中,仿佛层层的氧气被剥离,让他觉得愈发难以呼吸。随着少年的声音和平静到冷酷的目光中,他仿佛都已经预见到了少年口中所说的那样的未来。
——那将会是,他在封闭的黑暗中,枯竭的一生。
戴德蒙甚至不敢直视沢田纲吉的目光。
他的心中动摇至极地垂下了头,气息紊乱,目光注视着自己在不断发着颤的紧紧相握的双手,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凉。
看出了病床上安德鲁的母亲的惊恐,沢田纲吉笑着伸出手握住了女人的手,声音里终于带着点温暖的感觉安抚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正是因为你看到安德鲁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所以你才不希望自己留在纽约反而成为安德鲁的负担。但是你更是他的母亲,他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安德鲁并不希望你离开,我们虽然是他的朋友,但终究并非是他的亲人。”沢田纲吉的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温声细语道,“而且如今已经康复的你,又为何要认为自己是一个负担呢?恢复健康的你,也可以尝试新的生活啊。”
女人此刻哭得泣不成声地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之后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了。”沢田纲吉知道,安德鲁的母亲一直都生活在那样阴暗而又狭窄的环境中,所以她一直都认为自己是负担。但也就是这个女人,却也极其坚强地一直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从未将负面的情绪波及到其他人的身上。也正是因此,所以这个女人才会成为安德鲁的精神支柱,而这个支柱一旦崩塌,引领安德鲁的才会是预见中那般绝望的未来。
“你回去吧。”女人终于落泪着开口了,嗓音极其干涩而又带着绝对的坚定,“我会留在安德鲁的身边的。”
男人怔然地看着自己仍在哭泣的妻子和沢田纲吉。
——茫然。
在这一刻他只感觉到了空无一物的空虚。
“戴德蒙先生,我想你现在也安心地离开了,能看到你的妻子和儿子都在纽约能有比原来更好的生活,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你,也应该为他们感到开心吧?”沢田纲吉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男人的身上问道。
男人终于才意识到,他们都不再需要他。
无论是他的儿子,他的妻子。
只有男人知道,在他们离开的每一天,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生命里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联系。在酒精的麻痹下,却怎么也释然不了,没有任何人声的,彻底死寂的周围。
他不禁想,这也许就是安德鲁所感受到的地狱。
所以,他才来到了纽约。
此刻,男人浑浊的目光看着坐在病床上的病弱的女人,那个在原本的预见中,本该已经离开他生命里的女人。
他的妻子和儿子,就像是搁浅的鱼,他以为只要给他们偶尔一两滴水就可以生存,甚至以为自己这样就是他们唯一的支柱。却从未想过,要将他们带回水里。
而当他们终于寻到了能让他们感到自由的湖泊的时候,他却又因为无法放手的私心,而想将他们再次捉回那片搁浅的沙滩边上。
男人的目光渐渐黯淡,心中只感到说不出的可笑。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你,也应该为他们感到开心吧?」
想到棕发少年说的话,戴德蒙终于意识到,也许,他的确该尽最后的一点义务——他的离开,会成为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那我回去了。”男人双眸低垂地站起身,语气沉硬地说道,“你们要是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再回去吧。”
“你好好照顾自己。”病床上的女人并未再出声挽留,只是泪水未止地哭红了眼,“我会照顾好安德鲁的。”
戴德蒙没再说话,起身要走出病房。
“戴德蒙先生,你知道——”沢田纲吉在此时喊住了男人要离开的步伐,“其实你也可以留在这的。”
男人的步伐也只是顿了下,并未回话,推开房门便离开了。
在廊道上,他的步伐越走越快,他的鼻子嗅着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总觉得有一种死亡的气味在追逐着在侵蚀他的影子——而这正是从棕发少年口中所说的那个未来的预见。
那种后怕的恐惧在独自一人后越发发酵着。
戴德蒙以急促的步伐近乎于是冲到了医院的门口,就像是终于可以喘息到足够的空气般。而他却看到了正站在医院门口的安德鲁和彼得,安德鲁最后还是左思右想后还是到了医院中,他怕自己的父亲会和亚伦与班纳先生起争执。
安德鲁看着突然冲出医院门口的戴德蒙,也诧异地怔住了,一时反应不及。
他的父亲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甚至有些平静过头了。也正是因为这份平静,安德鲁终于注意到他的父亲的穿着变得洁净了,头发似乎终于整理过了,但是发间都是数不清的白发,而男人的脸上看起来是充满了疲态的沧桑。
纵使安德鲁的心中对这个男人有多少的抱怨和憎恨,在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所露出的老态,仍然会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酸来。
看到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安德鲁不知道接下来男人到底是会说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辱骂,一顿劈头盖脸的嘲讽,还是直接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颊上……但是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惧怕。
但是,什么都没有。
男人只是沉寂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了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男人好几次张开口,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但是……现在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要做一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会让我的妈妈康复起来,我会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会感谢给予给我帮助的朋友,我不会让他们失望,我会为了我的母亲和朋友而变得更好。」
……
戴德蒙想到了安德鲁在离开家之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事实证明,这个孩子都做到了。他一点都不像他的作为失败者的父亲,承受了所有强压在身上的艰难和苛刻,最后仍然能拥有自信和勇气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得很好。
在医院里始终感到的心慌的情绪,在看到安德鲁之后终于感到了安定。
他想,他应该是要夸奖几句的。
但是戴德蒙却一句话都卡在嗓子里都说不出口。
他从未表扬过自己的儿子,也从未奖励过他什么。
他更加无法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安德鲁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只是看到眼前的男人双手动了动,似乎在身上摸索着什么。最后,男人从裤子里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干巴巴的烟盒。
男人手指微颤地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根烟。
当安德鲁以为戴德蒙是要抽烟的时候,却没想到男人却将手中的香烟递到了他的眼前。
安德鲁震惊而又不解地看着戴德蒙。
“你长大了。”男人注视着他如此说道。
安德鲁一时不知道男人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第一次从自己的父亲的口中听到如此心平气和的一句话。
青年迟疑地,从男人的手中接过了那只烟。
在手中得到这一根他并不会抽的香烟的时刻,安德鲁却蓦得有一种他终于得到了这个一直都将他视为废物的混蛋父亲的认可的感觉。
“照顾好妈妈和你自己。”戴德蒙又将手中的烟盒塞回了兜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而后转身说道,“我走了。”
安德鲁没想到这个之前还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说一定要将母亲带走的男人,竟然会这么突然改变主意就要离开了。但是他又突然记起来,在他选择离开家的时候,这个男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安德鲁,照顾好你妈妈」。
“安德鲁……”彼得担忧地注视着眼眶再次微红的安德鲁。
安德鲁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明明此刻应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才是,但是在看到男人微低着头在黑暗中孤身远去的背影的时候,安德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仍然难以控制地在隐隐作痛着。在这一刻他甚至在憎恨自己因为一根没有任何价值的香烟而就被引发的动摇,也在憎恶他的父亲在离开之前却表现出了曾经从未有过的妥协来动摇他。
“彼得,我们去病房吧。”
安德鲁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沉思多时之后,终于理解了他的父亲的心情。他不知道在病房内,班纳先生到底和他说了什么,竟然能让这个糟糕透顶的男人终于被激起了几分迟到已久的父亲的觉悟来。
青年终是将手中的烟收了起来,而后不再去看父亲离开的方向。
安德鲁抬眼去看医院上方灯火通明的灯火,他知道在其中一扇充满光亮的窗户之后,有着真正给予他温暖的人。
在黑夜之中,一根未被点燃的香烟使人感到心存惋惜。
但即便曾有过期待也好。
黑暗之中微末的香烟的火蒂。
终究远比不上他触手可及的身边所拥有的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800:24:27~2020-08-2222:0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水、风剪西窗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色的柚子100瓶;流浪猫20瓶;幽兰星姬18瓶;于我何伤、龙鳞10瓶;苑凌、橘红威士忌、浅陌5瓶;伪伢、萌佳、堕落人间道2瓶;一轮湘渚月、暮色星河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