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执杯在手,却并没喝,反而抬眸问她:“你带了多少兵去?”
观亭月摇头淡淡一笑,“我其实只带了一百人,声势做的大罢了。倒也并非解了谁的困,不过是对方想要活捉我,才故意撤兵在城外扎营,打算熬到我断炊,好进来收人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宣德三十一年,当时你……”
你才十七岁。
那会儿的燕山已经被她赶出观家军两年了,他并未听说过这件事,虽在此后也知道她上了战场,但没料到竟会如此之早。
“老将军这么快就让你领兵了吗?”
“没办法,那几年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到处都缺人。”观亭月用手指抚平桌沿翘起的一小片木屑,“此前训练出来的兵损失惨重,大伯又……”
她顿了下,“所以老爹很早便替我向朝廷讨来了入伍的资格,虽然是从一个小卒做起。”
“我们家算是倾尽了全族之力,可即便是这样,后来跟在我身边的观家军,也不如当初全盛时期那般善战了。”
这便是世人怎么也左右不了的兴衰成败吧。
茶寮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急促的琴声之下,语气愈发苍凉高昂。
“观将军带人冲进城时,城内的补给已是捉襟见肘,行将告罄,而要等待别处增援更是难上加难。”
“说来她其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那般险境之中,却独自一人整顿军马,淋着暴雨在城墙上驻守了五天五夜。”
歇脚的闲汉们于是发问:“既然等不到援军,又缺少粮草,为什么不干脆杀进他们中军帐去?没准儿也有一线生机。”
老先生长叹一声,“哪有这么容易?”
“崔掠海为人阴险狡诈,他在城外埋了一地的火油与子母雷,就等着城内将士们按捺不住,上去送死。”他娓娓道来,“观将军洞悉幽微,养精蓄锐,直到第六天的夜晚,雨淅淅沥沥地停了,城郊大雾朦胧。”
“他们就在那场大雾里突然发动袭击,披着秋霜长驱直入。一时间,火油炸起的亮光将整个郊野照得如同白昼。”
“而数日未眠的观将军手持长刀,浑身是血地纵马奔驰,于十丈之外猛地投掷而出,当场取了崔掠海的项上人头。她在尸山火海里勒马回眸,那般肃杀凌厉的气场,任谁看了也会为之一振……”
他收尾的调子极悠长,以至于众人皆还沉寂在一片厮杀怒吼的刀光血影里,旁边的琴师配合着拨了两个干涩的音。
“那后来呢?”有人开口,“后来她怎么样了?”
说书人唏嘘地摇头。
“数年离索,自从观老将军辞世以后,便再没有了她的消息,很多人都说她或许已死在了战场上,也有人说是京师城破那日殉了国。”
两碗香菇鸡丝面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鲜香的油花里飘着细碎的葱。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观亭月哼笑着抽了双筷子,“我果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言罢,她又若有所思的颔首,“不过……若不是死人,想必也成不了大英雄。”
然而燕山却没有笑。
他隔了一层雾气看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
想着,十七岁时的观亭月伫立在寒气透骨的仲秋雨夜里,身旁除了手中刀刃,什么能倚靠的都没有。
而她还要带着微薄疲弱之兵去抵御兵力高出自身十倍的敌军。
自己那个时候……
自己那个时候,犹在不知哪个军营当中,浑浑度日吧。
回去的路上,沿途的人家都在祭祖,也有的在角门处摆一碗炒饭,插上竹筷。据说是给那些无人祭奠的鳏寡孤独之魂准备的。
观亭月刚吃罢两份汤面,慢慢走着只当消食,见一条野狗在那饭碗边闻了两下,嫌太素,竟然跑开了。
她内心忍不住概叹——如今的人们可比前些年富足太多,别说置办祭品了,混战时期大家连一日三餐都是有上顿没下顿。
像这样放在门外的冷饭,以往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别跑!吃我观长河大将军的一记长/枪突刺!”
两个孩童捏着不知从哪家蹩脚手艺人处买的泥塑,追打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呜哇——”另一个倒是配合,对他手上的泥娃娃无比艳羡,“你的观将军怎么有枪,我的就没有。”
男孩儿得意,“那自然,这可是我娘花了二十个铜板买来的!”
“我的这个‘观将军’是你那个‘观将军’的哥哥,你应该听我的调配。”
“可是我爹爹说,观将军比她的几个哥哥勇猛多了。”
女孩子啜着指头,“等长大了,我也要做她那样的巾帼英雄。”
观亭月闻言,眉眼间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
“观将军这么厉害。”男孩忽然琢磨,“不晓得和‘永宁战神’哪一个更强呢?”
她摇头,“不知道,听街头卖书的陆叔讲,‘永宁战神’也是个女孩儿。”
男孩灵机一动:“有机会真想让她们打一架。”
观亭月:“……”
她脸上的柔和瞬间就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