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中,她的脚磕在台阶上,一个不稳滑倒在地,沾了满身的灰尘。
程夫人眼中却怒意更甚,“够了!今后不许你再提晏家一个字!晏家六郎已经死了,你就断了念想吧!”
“什、什么……娘亲你说什么?”她趴地上,无人去扶她,狼狈的她爬起来,脸色煞白。
“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萤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你在玩笑……娘亲你在玩笑对不对?小宴不会死的,他叫我等他,他说不会有什么将我们分开,他说,”一身白衣的少女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整,神情扭曲,貌似魔怔,最后一句,她说得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要娶我为妻的……”
“把小姐拖下去!没有我命令,不准让她见任何人!”忍无可忍的程夫人突然下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瞬时又围上了上去,将她轻而易举地架起来,拖了回去。
——这个王朝安逸太久了,腐朽的制度,冗杂的官员,懒散的军队,以及终日只知晓歌舞走马的帝王都在一点一点啃食着王朝的根基。纵然有将军来想力挽狂澜,但终究败给那些士气正盛的敌国精兵。
风光了百年的晏氏子孙,在短短半年内,一半死于战场,一半死于帝王的迁怒。
这些,程萤都不会知道——她需要做的,是恪守父母之命,做一个合格的贵族家的女子,一个温顺的联姻工具。
十几年来仅在表面维持的关系瞬间破裂。晏家满门不留,与晏家交好的世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划清界限。没有人再敢提及与晏家的情分。程萤与晏安的婚事已经叫程氏族内人人自危,浸淫权术几代的程家人在晏家落难时可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而与小宴有婚约的程萤,自然也成了程家人眼中的灾星。
这个少女本就是他们弄权的工具,加之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都养在别家,更是毫无情分可言。
即便,她与他们流的是同样的血。
回忆到这里,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真真儿是什么也不懂,我从不知父母之命竟是可以违抗的,若我当初不随父母南下,而是北上去找他,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需思考她一个女子怎样才可以独自走到北方,哪怕是让她死在寻他的路上,她这一生定会少了很多遗憾吧?但那时的她无措犹如一只雏鸟,除了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苦苦哀求几句,她竟再也没能力做些什么。
南下的路途上她哭了一路,也病了一路。
第四章成婚
帝都南迁,昏庸的帝王将大好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敌人,而自己却蜗居南方安乐一角,向敌称臣,苟延残喘。
一年后,被酒色吸干了的帝王死去,新帝继位。
“新帝不喜欢程家,他宠信新贵赵氏,赵家族长蹴鞠练得好,而新帝就喜欢蹴鞠……帝王的宠信总是那样叵测多变,一年前,父亲还是在南朝里说一不二的高官权贵,一年后,父亲见着了赵氏族长,也不得不拉下脸面,朝那年纪轻轻,甚至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年轻人鞠躬讨好。那时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又没有子弟能再得新帝喜欢,父亲独木难支,眼看这庞大家族要一朝溃败时,他不知在外使了什么手段,打点了多少人马,终是将我许配给了赵氏族长的痴儿弟弟。”老夫人说得很慢很慢,她的眼神平静,连语气也听不出半点波澜。
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纵然那个伤口一直没有好起来,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应该已经习惯了这彻心的疼痛吧?
曾经,晏安战死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一次,就连婚事,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她被关在闺阁中,眼中世界只有脚前的三丈土地,直到一天有仆从开启了闺门,她看见闺门之外的程府披红挂绿,才猛然知晓,那日竟是她大喜之日!
众侍女强迫她穿上大红嫁衣,她惶恐万分,往日温柔得像一片羽毛一样的少女陡然间变得歇斯底里,但纵然是歇斯底里,她所能做到的最是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披着一身鲜血一般的嫁衣,死死抱着床柱不肯离开而已。
“我不嫁!除了小宴,我谁也不嫁!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嫁给他的!!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不要……”她发髻散乱,不顾自己身份哀声祈求着一众仆从,有人眼中闪过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眼看吉时已到,程萤却还是这般妆容,父亲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脚踹开了闺门,一把捏着她的胳膊,竟不管是否会弄疼了她,狠狠地将她往门外扯,“今天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赵家!萤萤,你知道爹爹为了把你嫁给赵二郎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吗?如今赵家势大,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附着他家!想要嫁进他家的贵族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你可是何等幸运才有这个机会的?!”
“幸运?”少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父亲已经扭曲了的脸,生平第一次露出讥讽的冷笑来,“爹爹,那赵家二郎是个傻子!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断了程萤的话。
“你放肆!那是你未来夫君,竟然敢说出这等阴毒的话来!”
少女捂着脸,看着这个被她叫作父亲的人,眼神一点、一点凉下去,她一字一顿地坚定道,“父亲,女儿不孝,女儿这辈子,只能嫁给小宴!”
“那个小子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被战车碾得连灰都不剩!你还想着他!”
“他死了也罢,我死了也罢,我只会嫁给他。今日,哪怕你断了我双手双脚,我也只能嫁给他一个人。”在死死抓住床柱的那只左手手腕上,鲜亮的天地牢紧紧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天地牢未断,她和小宴的缘分就未散。
战场多变,即便小宴所领的军队全军覆没,但谁又真正寻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及时回来寻自己罢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少女的眼中一片死寂,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绳,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语气满含讽刺,“父亲,我有三个嫡出哥哥,一个嫡出弟弟,外加九个庶出兄弟。我们程家子嗣满堂,什么时候,那十几个儿子包括旁支几百号族人都变得这般无用了?要硬生生地卖掉一个女儿来求取富贵,要这般不要脸地用一个女子的一生来填补他们的平庸!”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声音低却是十分清晰的,这些话让父亲当时就愣了一愣,但马上他阴沉下脸。
“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程大人如此命令道。
善于察言观色的仆从们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末了还将门给关上。
程大人环顾四周,而后拉开了书案前的椅子,坐了下来,脸上竟还带着笑,“萤萤可知,如今你的爷爷身体不好,整个程家都落在了爹爹一个人的身上?”说着他拿起桌角一方小巧的砚台,细细把玩着。
上好的砚台,雕刻成一朵呈露荷叶的模样,观之有趣极了。他的手指一边翻转着砚台,一边又说,“你出生时爹爹就不大喜欢你,女儿么,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不能考取功名,只做一个男人的附庸而已,又有什么用呢?但早先晏家六郎喜欢你,晏老将军对你也甚是疼爱,我倒也感欣慰。可如今不同了,萤萤,你的身价早已经因为晏家而被贬得一文不值了,现在用你一人换取你十几个兄弟的富贵安平,你应当高兴感恩,不是么?”
程大人起身,慢慢踱步到程萤身边,他没有放下手中的砚台,“可是,”表情蓦然变得狰狞,他高举起手中的砚台,“你这恬不知耻的下贱货色!竟敢如此对父亲说话,还胆敢抹黑整个程家!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双手双脚,看你还能硬气多久?!”
精美的砚台狠狠砸向少女的双腿,刺破皮肉,磨顿在骨头上。
骨头登时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啊啊啊啊!不要!”尖锐的疼痛瞬时让她抛去了所有的尊严,她拖着扭曲的双腿拼命往床里靠着,满头珠饰掉落了,嫁衣也撕破了,少女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翻滚惨叫着,鲜血越积越多,竟比那嫁衣还要红。她双手攥成团,满面泪水,不停哀求着:“爹爹我求你,不要!女儿不可以没有双腿!女儿不可以不能走路!爹爹,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胡言乱语的呼痛与求饶没有换来对方一点点怜悯。到最后,她竟无力再挣扎了,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她趴在厚厚的喜被上,面容朝下,双腿诡异地扭曲着。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你猜这次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萤萤绣的花真好看,只要是萤萤做的就没有不好的!”
“萤萤,离你及笄还有半年,我等得好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