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品是一盏鲤鱼花灯,和一包银丝糖,舒明悦一手拎着灯,一手拎糖,回来了,她把灯塞到他手里,低头打开了糖纸。
外面的小摊,自然不如宫中饮□□致,银丝糖已经碎成了一块块儿。
但她也不在意,低头伸手掰成了两半。
大的那一半放进自嘴里,小的一半塞进他嘴里。
那只手纤细雪白,如玉笋,在昏黄光影下透过一种莹润的色泽,捏着的那一块儿银丝糖,也蒙上了一层珍贵光影。
姬不黩低头咬了上去。
很甜,甜到了心尖上。
舒明悦吃得脸蛋鼓鼓的,“好吃吗?”
姬不黩吞咽了下去,“嗯。”
舒明悦笑了起来,左手接过他手里的河灯,又用右手拉住他手,“走了,去放河灯了!还要许愿呢!”
姬不黩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两人的十指相扣,像是永不分离那样,她的手掌一直很温暖,即便在尚且天寒地冻的正月,也暖融融的。
他抬头看她,唇角微扬,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舒明悦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俊颜。
说实话,他真是舅舅膝下几个儿子中,最好看的那一个。
一晃,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可最终,姬不黩心里的恶念还是控制不住了。
表妹为什么总会若隐若无地和他作对呢?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
姬不黩的目光落在了沈燕回身上,他总来看他的皇后,而他的皇后,也经常召见沈燕回。于是沈燕回第三次去蜀地,就再也没能回来。
起初,舒明悦不相信,呆坐在榻上整整半日,她仰头看他,颤声问:“假的吧?”
姬不黩抱住她,安慰,“朕已经派人去寻尸骨,一定把表哥接回来。”
是了,连尸骨都没有,死于山崩。
舒明悦伏在他肩头,泣不成声,一连好几日,都无法入睡,亦无法进食。姬不黩一直陪伴着她,成婚两载,好似已经学会了如何哄人。
他给她读书,带她去看花,给她梳好看的头发。
他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安慰,说别怕,以后还有我。
舒明悦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男人的面容清俊,冷白,是漂亮的长相,因为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冰冷,此时却透露出一种温柔的意味。
许是视线朦胧,许是光影柔和,舒明悦心尖忽然颤了一下,手指紧紧地抓住他臂膀,再次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三表哥……”
三表哥。
是了,她一高兴,就喊他三表哥,不高兴,就喊他陛下。
或许在她心里,最亲密的关系不过是表哥。
姬不黩的眼神暗了暗,抱着她的手臂不断收。
“嗯,我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容冰冷,声音安慰。
在这最低谷的一个月,是姬不黩在陪她。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舒明悦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胸膛,第一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尸骨哪有那么好寻呢?都被埋在碎石和泥下面了,找不到,也挖不出来。消息传来的那天,禁军低头,大气不敢喘。
舒明悦呆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禁军咽了咽喉咙,“尸骨……找不到。”
舒明悦怔在原地,眼泪忽地落了下来,姬不黩偏头凝视她,又收回视线,吩咐道:“继续找。”
“是。”
随着禁军躬身退出,殿门开了又关,光线全部被隔绝,陷入一片昏暗,姬不黩伸手去搂她,“悦儿……”
话未说完,舒明悦地赤足夺门而出。
姬不黩一把拽住她,“你去哪?”
“我要去找大表哥,我要去蜀地……”舒明悦喃喃自语,精神恍惚,用力拽开他,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去蜀地,我要亲自去找大表哥。”
她一定要去,她要把他带回来。
姬不黩眼神越来越暗,死死地禁锢她。
舒明悦哭红了眼睛,低头狠狠咬他一口,挣脱开来。
姬不黩把她拽了回来,“悦儿!”
舒明悦哭着仰头,看向他,声音哽咽发颤,“三表哥,我想去找大表哥。”
又是三表哥。
姬不黩握着她纤细胳膊的手掌不断收紧,她已经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了,日也哭,夜也哭,哭得眼睛红肿,身形消瘦。
凝视着她朦胧泪眼,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恶意。
他神色冰冷,脱口而出,“你找不到。”
舒明悦一愣,“什么?”
凝固几息,姬不黩眼底掠过一抹慌张,低声说,“大表哥的尸骨被埋在碎石下,可能,已经被压碎了……很难找不到。”
真的是这样吗?
舒明悦脑子混沌,一时间无法分辨,然,心底的疑影越来越大。
终于,在三天之后,让她发现了不对。
槅扇内。
“把沈燕回的尸骨回来。”
舒明悦的脚步一顿,手里端着雪梨汤。
另一道声音似乎有些为难,“陛下你忘了?沈燕回的尸体,已经被你命人抛入海里了……”
姬不黩声音淡淡,“弄一具假的。”
“可是,”那人说,“皇后娘娘的脾性,肯定要见襄国公一面”
这怎么糊弄啊?
就算是死人,已经腐烂的死人,身上衣物、佩饰、身形,在泥土下埋压的痕迹,都不太好模仿。
姬不黩道:“无妨,尸身打理干净即可,她看不出来。”
哐当——
舒明悦手里的汤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姬不黩神色一凛,转身大步往外走去,推门,瞧见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如遭雷劈,她蹲在那里,明霞锦裙边汤水狼藉,碎瓷片满地。
“悦儿……”
姬不黩放轻呼吸走过去。
舒明悦抬头,泪眼模糊。
那是怎样一个人?他穿着明黄龙袍,面容清俊,他有很多不好,甚至强取豪夺,可他又有很多好。他不善言辞,不懂情-趣,可这两年,却一直认真地、努力地在爱护她,宠溺他。
然想起这一个月的陪伴,舒明悦脊背上汗毛竖立,如坠寒窟。
这到底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以为自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回想起昔日的点点滴滴,舒明悦还有何不明白?是姬不黩杀了大表哥,他一直在骗她。
宽大袖口下,捏着那条尖锐的碎瓷片的手指不断用力,那是一块长条形的碎瓷片,等他走过来,就可以扎进他的心房里,为大表哥报仇。
他走过来了。
阴影笼罩下来。
恰在此时,薄良急匆匆走过来,“陛下,不好了!黄河水道在邺城改道,冲入漯川故道,祸及周围三县。”
周围人纷纷面色一变。
那片尖锐碎瓷,扎入了舒明悦手心里,鲜血往外涌,姬不黩的脚步也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扶起舒明悦,“悦儿……”
“无事,”舒明悦朝他一笑,“这几天,精神总是恍惚,汤洒了。”
她伸出手指头,“把手扎破了。”
“都是小伤,黄河改道事急,陛下先去处理把。”
除了眼睛有些红,神色有些恍惚,她没有任何异样,姬不黩松了一口气,“薄良!带皇后去处理伤口!”
又轻轻擦去鲜血,“别怕疼,好好涂药,我一会儿就来。”
舒明悦乖乖点头,“好。”
姬不黩放心地离开,嘱咐内侍和宫女照顾好她,这些年,黄河一直不□□稳,这次是大决堤,直接改了道,好在周围村落不多,伤亡不算严重。
一忙,就是六天五夜。
等闲下来,再去清宁宫,舒明悦不见。
姬不黩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不安,“怎么回事?”
宫女摇头,神色为难,小声道:“这些天,娘娘胃口不好,一直不怎么吃东西……”
姬不黩闯了进去。
这才几日不见,她又瘦了一圈,乌发未束,坐在榻前看书,袖口下垂,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仿佛都透明了。
她抬起头,“陛下。”
姬不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坐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放轻声音,“在看什么?”
舒明悦笑了下,“小时候读的道德经。”
姬不黩低头看去,那是一本手抄的书,上面的字迹工整,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沈燕回的字迹。
舒明悦手指拂过墨迹,轻声道:“这是我哥哥的书,我小时候淘气,把他的书泡了水,全毁了。怕哥哥生气,我便偷偷誊抄,可是字太多了,我写不完,是大表哥帮我。”
“我当时还怕抄不完,可是第二天,大表哥就完完整整地拿回来了。”
她仰头看他,“他厉害吧?”
姬不黩“嗯”了一声,“宫女说,你好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了。”
舒明悦摇摇头,“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姬不黩握住她纤细伶仃的手腕,手掌一阵发颤,“传膳!”
他朝外吼,又朝她哄道:“吃一点,是你喜欢的牛乳粥。”
可舒明悦不以为然,舒明悦却淡淡拂开他的手,“我真不饿。”
说着,说着,她眼泪忽然掉下来,划过雪腮,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我害了大表哥。”
如果不是她,姬不黩怎么会对沈燕回下杀手?可是,她却不能为大表哥平反分毫。
姬不黩心慌,“和你没关系。”
舒明悦摇头,轻轻撂下书,将瘦弱身体靠在他肩头,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我就是传说中的灾星,克死了爹娘,克死舅舅舅母,克死了哥哥,现在也克死了大表哥。”
姬不黩呵斥,“你胡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一国之君,巽朝不能没有您,”舒明悦闭上眼,“所以,请陛下以后不要再来清宁宫了,免得妾身克您。”
“悦儿!”
“听我说完。”
舒明悦脑袋搭在他胸膛,声音极轻,“以前,舅舅很不喜欢你,我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明明很好,胆识、谋略、心性皆过人,你看啊,这天下交到你手里,不是好好的吗?舅舅若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小的时候,并州很乱,总有战火连天,爹爹和娘亲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很想他们,可是他们不回来。”
“那时候我就想啊,如果天下太平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爹爹和娘亲了。可是天下太平了,爹娘却不在了。”
“不过应该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想吧?他们应该都能每天见到爹娘了。”
“你没见过,巽朝刚开立的时候,北有戎狄虎视眈眈,南有余孽作乱未清,舅舅宵衣旰食,头发掉了一大把,我睡在舅母宫里,夤夜醒来,见舅舅在伏于桌前批阅奏折,舅舅为了巽朝,真的呕心沥血,你明白吧?”
姬不黩喉结滚动,“嗯”了一声,舀了勺粥,轻哄,“悦儿,先吃一点。”
舒明悦抿了一小口。
粥里加了蜂蜜,很甜,可她心尖很苦。
舒明悦说,“陛下是个好皇帝。”
姬不黩说,“吃完再说。”
“好。”
舒明悦只用了不到半碗,就再也吃不下了,她说,“陛下走吧,省的我把厄运和病气带给你。”
姬不黩眼睛微红,“朕不走。”
舒明悦一笑,轻轻摇头。
柔软的拒绝,却有力量。
他被她赶了出去,“哐当”一声,殿门紧闭。
她不见他了。
他一来,她就不吃东西,用这种方式逼她离开。
除了不见他,不出门,吃得越来越来,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可就是这样,如同开败的花一样,生机不断地消退了。
哪怕宫女和医师精心呵护,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枯萎了。
心病所在,非药石能依。
更何况,人已经存了死志。
姬不黩后悔不已,他还有何不明白,悦儿一定听到了,她一定听到了,她在惩罚自,也在惩罚他!
他见她最后一面那天,是个很灿烂的午后。
舒明悦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她穿了一身秋香色长裙,伶仃手腕上未着饰物,只握着一把白玉宫扇,轻轻搭在小腹。
她睡着了,阖着眼眸。
这个时候,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但上天极其怜爱这个美人,哪怕消瘦,依然是极美的,肌肤白出了一种脆弱透明感,如墨得青丝垂散至腰际,感受到人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瞧见是他,错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了。
“陛下来了。”
姬不黩眼睛通红,从不落泪的他,大滴地掉了眼泪,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悦儿,对不起,怪我,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别这样。”
他语无伦次,想要祈求她的原谅。
“是我,你该怪我!是我杀了……”
“嘘。”
她手指抵上了唇角。
“陛下,你听见了吗?”
“什么?”
舒明悦摇摇头,脑袋靠在他怀里,已经有些费力动弹了,一双清亮乌黑的杏眼渐渐灰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哼道:“四海升平兮,鱼龙百戏,万里同云兮,金光耀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阻了他的忏悔,也他留下了一辈子都赎不完的悔恨,直到生命尽头,垂垂老矣,姬不黩想,那天,她听到了吧?
还是,没有听到。
她没有告诉他,也永远不会再告诉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的运气不好,下午遇到一个撒谎精,素质还特别低。她倒车的时候把别人的车撞了,都撞出坑了,还不承认,骂我诬赖她。
幸好找到一枚摄像头,证明我的清白,不然我还成多管闲事的眼瘸傻子了,无语摊手。
(好气,气得差点不能码字,而且扯皮耽误了我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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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还没来得及捉虫,等等捉。
番外还有最后一章!!
我争取凌晨搞出来,勿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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