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应星原本以为是个莽撞的小姑娘,结果听到她说的话,顿时神色危险地眯了下眸。
他抬起眼打量她几息,漠声道:“你认错了人。”
认错人了。
四个字砸入耳朵里的一瞬,舒明悦的手指怔怔然一松。
眼前男人着一身墨蓝色锦袍,金玉带钩,腰间戴着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山水佩玉,和记忆中阿史那虞逻的装扮完全不一样。
容貌也比记忆中的年轻。
是了,现在的他也不认识她。
舒明悦心底的冲动和震惊一刹那间退去,上辈子的爱恨情仇化作暗礁下汹涌的波涛,深深藏匿,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后知后觉地腾起了一抹恐惧。
他乔装来长安做什么?
她这般莽撞地道破他身份,他会不会为了掩人耳目杀了她?
这绝对是虞逻能做出的事情。
四下寂悄无人,树叶摩挲,簌簌作响。
春风穿廊而过,叫人脊背发寒。
佛寺依山而建,走廊往左三丈远的地方,便是奇石嶙峋的山崖。
杀人抛尸的绝佳地方。
舒明悦浑身登时僵硬,身上细小的汗毛竖立,咽了咽喉咙,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我、我认错人了。”
“是吗?”裴应星直勾勾地盯着她,微笑问,“姑娘把我认成谁了?”
这个语气……
宽大袖口下,舒明悦的手指慢慢紧攥,脑海如一团乱麻,仰脸瞧见那张神色陌生冷然的面容,眼圈忽然控制不住地红了,“我……”
他怎么能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她?
抑制不住地哽咽一声。
裴应星:“?”
“……”
眼瞧小姑年先是咬牙切齿,后幽怨含怒,现在又一幅委屈可怜的模样,直把裴应星逗乐了,唇角一扯,敛了眼底的森森寒意,“你哭什么?”
舒明悦也不知道。
如果说她对姬不黩全然是不甘和愤恨,那对阿史那虞逻则完全不一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三年的日夜缠绵,并非全然是作假。
那天,她当着他的面把匕首捅进了乌蛮心窝。
血流了满地,粘稠而刺眼。
场面一片混乱。
她知道。
从那一刻起,两人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那是一场无人能解的死局。
可是在心底隐秘的角落,她仍然在渴望地奢求一个可以圆满的结局,然而事实永远是那么残酷。
在最后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舒明悦扪心自问,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虞逻一面吗?
当然不是,她想见,她想他能再来哄她一次,又或是来告诉她,战火已经结束了,大表哥其实没有死,他也不会怪她捅了乌蛮。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舒明悦的手指微微蜷曲,下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她那时,本来还有一个消息想告诉他,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她原本以为重来一世,自己已经放下过往,可当自己再一次明明白白地见到他时,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根本放不下。
就像刚才,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叫人把他抓起来,而是激动上前,质问他为何来长安。
为何来长安?来寻她吗?
可能有一瞬间,她曾这样期待过。
不,不可以。
她不能这样想!
舒明悦思绪回笼,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七公子,原来你在这儿,三公子和九公子已经在……”
舒明悦连忙吸了吸鼻子,整理好仪容。
那人的声音猛然一顿,连忙朝她行了一礼,改口道:“小人见过嘉仪殿下。”
瞧清他容貌,舒明悦神色微愣,“刘管家?”
刘管家笑脸道:“殿下还记得小人。”
刘管家是裴府管家,因为定国公府和宁国公府挨着,两家又都是开国功臣,再加上舅母的一层关系在,平素往来十分密切。
只是……
舒明悦眉尖一蹙,“你刚刚叫他什么?七公子?哪个七公子?”
刘管家点头,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七公子自小在幽州祖宅长大,昨个才被皇后娘娘叫回长安。”
话音落下,裴应星神色平常,两手揖礼道:“在下裴应星,方才失礼,唐突殿下了。”
这种过分温和的声音,直叫舒明悦浑身一激灵,又往后退了一步。
虞逻绝对不会这么说话。
哪怕是两人最情浓的时候,他也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她再次仰起脸,打量裴应星的眉眼,意图在上面找出一丝一毫与虞逻不同的地方,只可惜,除了更年轻些,她看不出任何区别。
裴应星不显地皱了下眉,眼里闪过一丝暗芒,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小姑娘认得他。
他清了清声,道:“今日与主持有约,我与三哥和九弟还要去佛前敬香,嘉仪殿下,告辞。”
说罢,刘管家也行礼告辞。
两人转身离去。
舒明悦怔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裴…应…星?
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脑子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凝成了一团浆糊,思忖好一阵儿,都没在脑海里翻出这个人的相关记忆。
这也难怪,宁国公有二十几个儿女,不是所有人都在长安,除了后来承袭爵位的三公子裴正卿和九公子裴道韫,其余的人舒明悦都不不认识。
而且,裴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阿史那虞逻呢。
若她记得没错,这个时间点正值都利可汗病重,虞逻与大哥阿史那贺拔争抢大可汗的王位,如此关键时刻,他绝对不可能擅自离开北狄王城。
可是……天下真的有这么像的人吗?
天色渐暗,春风打着旋吹过来,舒明悦浑身一激灵,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
从佛殿出来。
裴家并非武将世家,而是幽州一户绵延百年的豪门望族,裴正卿身为长子,是个受过正统礼法和家学教育的世家公子,端的是清俊如玉,公子无双。
只是他的身体不太好,一张俊秀的面容过分苍白,身子也清瘦,时下已经步入春中,他身上却还穿着冬日夹棉的锦袍。
因为山顶寒冷,今日披上一件雪白狐皮大氅,手揣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