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内监来禀,曹岳氏在狱中悬梁被救下,已派了医者诊治。
皇后轻拍拍心口,整理着衣裙说:“揣摩君心是你的强项,陛下的为人自是真知灼见,他对万民苍生宽仁为怀,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对心爱的女子柔情万种,生平最受不得的便是欠他人恩惠,若不然你也不会折腾自己一身伤疤。
那年在衡州,我曹家于他有大恩,就凭这个,本宫这个后位一生坐的稳当。他也需要有个人挡在慕容氏前头,他更怕慕容氏到了更高的位子与他渐生嫌隙,进而离心,他倾尽心力宠爱慕容氏,给她皇后所有的尊荣,换成旁人谁能忍受这个,没有比我曹细如更妥帖的人。
曹家只要有我在,五年,十年,来日方长,总会重获陛下的欢心,总会东山再起。”
说罢,面上恢复了戚容,迈步往外。
身后,宸妃尖笑了一声,无比的爽朗。皇后脚下顿住,后脊霎时一层白毛汗,惊恐地转回头:“你对我娘做了什么?你还留有后手?”
宸妃转动着指环,已不再看她,扔了一句:“去看看不就知晓了,这人世间啊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曹岳氏再醒来的时候成了风瘫,口歪眼斜,流着口水舌头涨的奇大,不认识人,大小失禁,因为牙关紧咬不能进食,只能用麦桔从鼻孔强灌浆米水,痛苦到极点。
太医说是中了慢性之毒引发的痼疾。
生平最爱体面,到了此刻一辈子的体面都丧失了,名誉坏了,身体也坏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后在狱中守着,抱着母亲哭的撕心裂肺,捶骂自己无用。跌跌撞撞奔去昌明殿,跪在阶下哀求开恩,磕的额头沁血,放家母一条生路。
皇帝稍事走出来,伟岸如山的身影立在御阶上。
皇后又一阵急磕:“陛下,你相信臣妾,断不是那种德行败坏、不知廉耻的人,心若敢以父亲在天之灵起誓,此身良贞,如有一字谎言,家父九泉之下难安。”
皇帝一手负在身后,醇厚的声音对她道:“朕不信什么巫术压胜,更不愿重蹈前朝的覆辙,一个巫蛊牵扯多少条人命,会掀起国朝多少风浪。至于你是否清贞朕也不想细究,谣言止于智者。朕可以网开一面,放你母亲归家治病。但你记住,这不是怜悯,朕与你早就恩义两绝,此后对你曹家也仁至义尽。”
皇后磕着不停:“谢陛下隆恩......”
皇帝道:“曹细如,心里恨极了朕罢?这次你被伤尽了自尊,必是咬牙切齿的恨,随你怎么恨朕,只有一样,不许动春和殿半分心思,以后每日两个时辰回去侍奉你母,朕的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你。”
“臣妾,遵旨。”
连绵雨的天,宫阙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画卷中,殿外簌簌沙沙,昼夜不停。
定柔昨夜来昌明殿睡的,因皇帝处理事务晚了,冒雨乘舆将膳食送过来,路上湿滑,便不回去了,皇帝卯初起来上朝,穿戴好在小妻子脸颊深吻了一记,定柔假寐着忍笑,团了团被窝,将男人的余温锁在里头。
皇帝走到殿外,惊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背影,只穿着寝衣,倚坐门边,枯黄的发如荒草,绣鞋已湿透,宫女们端来炭盆围在身边劝说。
“怎么让宸妃坐这里!”
宫女们大跪了一地,同心哭道:“娘娘执意要来,一路撑着伞走过来的,丑时就来了,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大惊,解下身上的滚绒披风给她围上,宸妃靠在门框上一动没有动,一双明眸生的如秋杏翦水,睫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如今瘦骨嶙峋的脸更衬的双眼出奇的大,目光只剩了浑浊,显得有些悚人。
她遥望着巍峨的风阙,目光缥缈,忽而问:“表哥,瑜儿昨夜做了个梦,去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房子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也是鬼形怪状,有长了一只眼,还有长了许多眼的......瑜儿知道那是阴曹司,可瑜儿不怕,瑜儿从来不懂什么是畏惧。”
皇帝弯身揽住她的肩,如今总算知道骨瘦如柴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手触上去硌的厉害。柔声道:“快回去,坐朕的舆车,听话!”
宸妃唇角恍惚一个笑,目光仍望着那飞檐反宇。“表哥,瑜儿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吗?”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仍劝着:“天气湿寒,你受不得冷风,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宸妃眼眶含了泪,连泪也是冷的,她苦笑着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一瞬间,喜爱过瑜儿,真心想让瑜儿做皇后?”
死之前,我想知道,这一生在这宫里,到底是不是毫无价值的?
皇帝满目悲痛和不忍。
雨又下的密了,天空阴沉的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皇舆车缓缓走在宫巷。
宸妃掀帘望着这座宫城,琉瓦飞檐臻臻至至,张傲如孤凰展翼,巨翅骞腾,业业入云。眼前浮现当初和长姐初来这里的情景,两个局促的少女,满怀憧憬,原以为是金堆玉砌的人生,却不想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叫住辇,不顾宫女搀扶,迈步下了御登,今日起来忽觉身上有了力气,她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撑着油纸伞,青石地砖迸溅起沸沸扬扬的水花泡泡,天地间静的只剩了雨声,脚下一股融泄奔腾着,不知流向了何处,水洼漫过了裤管,完全感觉不到湿冷。
她索性丢了伞,尽情沐浴在雨幕中,清凌凌的雨丝如千条万条水线倾泻,洗涤着面颊,竟是无比的畅快。
口中吟唱着:“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仰天长笑。
生而为死,当作如是观,白握瑜,你枉称聪明人,却竟到此刻才悟了。
你这一生就为了一个如泡影般的梦想,错付了,虚度了。
皇帝下了朝急奔含章殿,太医们集体在会诊,宸妃淋了许多雨,烫手的高烧,昏睡不醒,他一天也不曾忙别的事,奏疏全部堆积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的守着她。到了晚间所幸服了药烧终于退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宸妃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了双目,见到一脸担忧的帝王,还穿着朝服,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
生命薄如纸的女子,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道:“不要泄气,你想见的人已在路上,我半月前就下旨急召他回来,快马加鞭,相信就在这两日了。”
宸妃笑如花绽:“谢谢表哥,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瑜儿不是你的伊人,你也非吾良人。
皇帝端过野山参粥喂了她一盏,到了半夜稍稍有了一丝精神,唤同知取来一个紫檀大箱子,上着几道大铜锁,皇帝扶着她强撑坐起来,靠着几个绣枕。
同知将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蓝皮封。
同知解开取来一沓名册录,宸妃接过来说:“我已用不着这些了,都是经年培植的细作,籍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这几本是大矢国和伊贞部的,橐木脱近年如我们所料,变得刚愎自用,相信他已不是表哥的对手了。”
皇帝接过翻了翻,同知又取来一沓。
宸妃翻开一页,有气无力,只能捡重要的说:“表哥久怀整顿吏治之心,握瑜便早早布置了,要探听官员们的阴私并非渗透这一条路,花街柳巷是最好的地方。西市的锦乐坊有两家,正是臣妾所开,里头的红牌和鸨母皆是培植出来的,他们酒酣耳热,风花雪月之后就会吐真言,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记下来。”
gu903();皇帝定定地凝视她,后背微有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