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攥紧双手,泪水急落,红着眼指道:“赵禝,你若敢,白韫之今夜就从朱雀楼上跃下,叫你的慕容氏踩着你亲娘的尸首进宫做贵妃罢!”
皇帝脚步猛然顿住。
目光万分灼痛。
母亲的性子,向来说到做到。
襄王见状,双膝向地扑通一声对着太后跪下,扯住凤袍下摆,男儿痛心刻骨的凝噎:“阿娘......儿子求您了,不要这样为难哥,别人不知道,儿子知道,哥他活得有多辛苦!多难!
小时候记事开始,每夜我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东配殿的灯柱还大亮着,丑时了,哥还在灯下苦读,晨起我醒来,他早已穿戴好在树下背诵,我便想,每夜只睡一二个时辰,寒来暑往,数十年如一日,他怎么禁得住?父皇不喜他,大哥欺辱他,他把苦都咽在心里,藏锋敛锷,韬光养晦,我甚至以为他天生不会笑。您的期望重如山岳,千钧之担,您可曾想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肩膀背负得动吗?别人只道他天资颖慧,却不知他付出了多少......”
皇帝站在门边,深吸气,让满眶的热意收回去,这些痛在心底早已麻木了。
“千辛万苦走上皇位,却没有一日轻松过,大厦不稳,处处危机四伏,这些年破党争,除藩镇,平边疆,您知道吗,他已经生了华发,可他才三十二岁啊,您想一想,从小至大他可有过所求,他跟您,跟天下,要过什么吗?如今只有这一个女人,不过一个女人,为何不能成全他?如果连这样微渺的渴求都不能给他,做那个皇帝有何意义?君临天下,有何意义?”
太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望着涕泪泗流的小儿子,再望一望大儿子的背影,孤单形只,身线寂寥,一时陷入了沉思。
皇帝回过头走来,抬着袍角与襄王并肩跪在了一起:“娘,成全了我罢。”
娘......太后眼前浮现姗姗学步的小稚子,还不足一岁,前囟留着软绒绒的发,走的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身上的衣服沾了灰土,下巴也擦破出了血,她却不要宫人去扶他,冷着脸命令:“站直,继续走,目不斜视,肩如格尺,身如松柏......”
那时候,他稚声清脆,声声唤着娘。
她反复教着:“咱们是天家,不能叫娘亲,要唤作母妃。”
后来稍稍大一些,便纠正过来了。
再后来,变成了母后。
小童子天性便是个坚韧刚毅的,摔得多重,也不掉一滴眼泪。
当束发玉立的少年跪在冷宫门口说:“儿子与母亲血肉相连,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
她无比的欣慰。
当雄姿英发的青年穿上衮冕,戴着十二旒平天冠,秉着大圭缓缓走上丹陛御阶,由殿下变成了陛下,伟状的身影,文韬武略。
她眼含热泪,心头无与伦比的自豪。
一生所愿,终得功成。
只是,她竟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他快不快乐?他想要的是这些吗?
神思间,皇帝攥住了另一边衣角,期求的目光带着微微湿润,殷殷道:“母亲从小对我说,要做明君,了解天下疾苦,以民生为首位。登基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对自己说这句话,不敢懈怠,害怕行差踏错,要披沥肝胆,殚智竭力......到今已是十二载,十二年有多少天?以后漫长的人生有多少天?儿子就像是一个国家机器,忙忙碌碌,有时累了,回到那昌明殿,坐在御案后头,就在想,我这一生来这世上一遭就为了别人活着的吗?上以事社稷,下以及皇统,连和我肌肤相亲的那些女人,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苦笑着,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悲哀:“就为了当那个太子,我对着父皇做戏,对着所有人做戏,明明就恨极了自己那副样子,却时时刻刻不得不伪作那副样子。高高在上,无人可以僭越。我总盼着,那怕只有一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挥手踏步讫情恣意,弯弓饮羽,纵马山河,不用去想自己姿势是否端方,是否失了仪范,不用去想对错与否,不用权衡利弊,不用算计,不用筹谋。
母亲,我求你,让我为自己活一次,这一辈子就这一次!有了她,这漫漫余生,我再无所求,甘心为天下驱。”
太后全身被抽了力,半截竹条陡然落地,眼前生了眩晕,抬手扶着额头,泪水滚落腮边:“为母竟不知,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是苦着的。”
消息在各宫不胫而走,传到永庆殿,淑妃一脸不可思议。
谁?
慕容......慕容十一?
平凉候府的小寡妇,从前做过御妻被陛下厌弃了的,如今有了私情?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啊,陛下洁癖那么重,怎会沾别人动过的女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怎会捡从前不要了的?
来传信的内监道:“娘娘快些拿主意,陛下此刻在康宁殿说服太后,里头的情形还不得而知,这个女人不管什么来路,陛下竟要将她逾制册封贵妃,位份在您之上,可见手段非常,传闻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是个皇子,子以母显,大殿下便要低人一头了,这储君大位,平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淑妃还未消化,却不得不迅速做出反应,让人去中书传密信给沈从武。
不消片刻,那厢送了话来:“勿慌,此事外朝诸臣皆已得知,正在议论。吾已有对策,若是个俗常女子到麻烦了,竟是个寡妇,还是臣妻,我们赢面大。平凉候家正作了筏子,戏已开锣,明日朝会精彩绝伦。”
淑妃这才微微放下一口气。
清云殿徐昭容对着花盆修剪一株绿萼建兰,只留了显眼的一朵,点缀在叶中,一枝独秀才是最珍贵的。乍听了宫女们的议论,手中的花剪险些伤了指头。
慕容......
眼前浮现一个柔桡嬛嬛的身影,出尘绰约,春笋般的面容,雪肤花貌。
她竟要回来了?
是天意吗?兜兜转转还是宿命的劲敌。
彼时林顺仪在殿外赏新菊,听到此信,猛忆起那年霓凰殿惊鸿一瞥,那女子一袭莲青素衫,乌油油的发绾着利落的单螺小髻,不施粉黛,吹弹可破的肌肤水灵之气逼人,一双眸子如露如雾,站在那里,逆光微尘,整个殿堂都似焕然起来,花攒锦簇的宫娥们成了蒲柳之色,她心里还莫名咯噔了一下,这分明就是皇帝喜欢的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人,为何却没承宠?
那时她正与徐昭容争的厉害。
她所有的才情,徐昭容都更胜一筹,柳絮才高,博览群书,犹善一手风骨俊秀的簪花小楷,被皇帝赞为女博士,她失落之下不得已逼着自己练章草。
没过多久听说被贬作了三等宫女,她庆幸之余,只觉愈发猜不懂皇帝的心意。
那贵妃之位,竟......
倚着门扇泪水垂垂。
韶华馆的女御们围在垂花门,群雌粥粥,说的七嘴八舌,那小寡妇如何勾引的陛下,又如何怀上龙嗣,其情节堪比戏文。
静妍默默回了厢房,关上门,将一支累金凤步摇掰成了两段,抛进漱盂里。
康宁殿,太后服了一粒救心丸,过了好一阵,视物总算明晰了一些,头脑也清楚了,皇帝和襄王仍然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