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22节(2 / 2)

隔着马车纱帘,见到街市旁有卖酒酿圆子的挑担便喊住要下车,温氏与她同乘一车,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要下车吃东西,温氏忍不住责备:“你是堂堂节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统帅,素民称作‘土皇帝’,这淮南人人仰视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边小摊吃东西,抛头露面,岂非自贱了。”

定柔委实不懂,一件吃饭的小事怎就闹成丢脸失节了?

只好继续忍着。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温氏忽见女儿双手抱肩,全身发颤,额头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凉冰凉,顿时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艰难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吗.....我......不能挨饿......师傅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温氏吓得手足无措,急急喊马车停住,掀开珠帘,让嬷嬷拿吃食进来,定柔抓住她的衣角,无力地摇一下头,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从酒楼用罢饭出来,毓娟、静妍和十五同坐一车,她们素常疏远玉霙,是以玉霙独自坐在另一车上。

这厢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发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说她学了一身乡下人的穷毛病,饭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饭,一整条鱼都进她肚子里了,顶我们三个人的,我看都看饱了。”

十五笑的前仰后翻:“我看她就是个粗人!跟个村姑似的!”

静妍拿绢子拭去眼角的笑泪:“你没见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也奇怪啊,她这么个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还细,量身的时候你没听见吗,才一尺七。”

毓娟道:“听说她前几日早早起来去厨房吃饭了,就着案板吃的,还跟婆子们说有忙了叫她,真是丢尽了人,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整个粗使丫头,娘都气哭了。”

静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观给人家当使唤丫头来着,别是没吃过饱饭吧?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怕是个睁眼瞎吧,哈哈......”

三人又笑作一团。

声音飘入前方马车,定柔头靠着车厢,眼中失落满满,心中已明白这三个一母同胞的不会拿她当亲姐妹,温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泪,突然道:“娘问你,那妙真观斋醮科仪,什么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过你《女诫》和《内训》这些书,你时常在人前露面吗?那姑子们可否清白良贞?”

定柔转头看向母亲,目光如冷电,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温氏知道触动了她的底线,放柔声音,低头道:“为娘的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她花容月貌,锦绣年华,万不可失了名节,一辈子可就毁了。”

定柔后脊撞在车厢壁上,咚的一声,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眼中一阵阵涌上了热,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终于将眼泪逼了回去,闭目枕在车窗边。

温氏已后悔了,手握着她的肩连连道歉,定柔推开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红的守宫痣赫然钉在冰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殷殷的色泽。

她冷然道:“这个东西是六岁那年师傅亲为我点的,我的师傅和两位师姑都有,你说的那些师傅都教我读过,甚至还想传授我医术,是我自己闻不得药味,别扭着不肯学。

我师傅俗家时是中京安氏门阀的嫡女,且是独女,家严做过至德年间的首相,她秉性高洁,蕙心纨质,曾是名满京州的扫眉才子,是我天资不好,读的勉强,还有刺绣,缝纫,纺缉,我皆熟练。

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势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数,我自小长在二院和三院,师姑从不许我独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来,无心偷看了我,也会被我师姑打断腿脚,十里八乡的人没有谁不畏惧我妙清师姑的。

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养尊处优,我初到妙真观那几年,流连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师傅一手将我调养出来,要我识五谷,勤四肢,强健体魄,我已有两年不曾尝过苦药的滋味。

十岁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终生为妙真圣女,一辈子纯白之身,是师傅再三的不肯,她从未想过要我长留妙真观,她说我应该有大好的旖旎韶华,要我唯父母之命为天。”

温氏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黄连还苦:“母亲,现在才想起这些吗?若我师傅她们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这关爱到今时岂非太迟了?淮扬到姑苏那样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记得我还有个家,还有爹娘双亲。”

语罢,叫停马车,起身出去,到后面与玉霙同乘一车。

温氏手掌捂脸,痛苦地沉吟:“我只是......问问......不是不想去看你,骏儿骁儿萱儿那时太小......周围都不是心腹......我怕人会害他们......儿啊,你连句娘都不肯唤......”

这夜开始定柔遣退丫鬟,在灯下裁剪衣料,专心致志做起缝纫来,尺码是几日前到浣衣房比量了的,为父亲做道衣,为母亲做寝衣。

温氏端着汤羹来的时候见她握着剪子裁衣,不禁心疼道:“仔细伤了,白天再做吧,娘给你炖了红枣燕窝,还做了虾仁烧麦,你来尝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夜里饿了又难受。”语气十分小心,她以为女儿会不睬她,晚饭时定柔坐到了另一张桌子,紧挨着玉霙,还笑着和玉霙说《全芳备祖》,清言赋咏,单是梅花一折就侃侃说了半晌,附加心得之下剖析的花性气节,引诗论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书是孤本,玉霙静妍根本未曾瞻仰过,心里极是羡慕。

听的慕容槐连连捋须点头。

温氏方知妙云是呕心栽培了女儿的,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定柔撂下剪刀,走过来,坐到圆桌前,吃了起来。

温氏心中一喜,果然母女没有隔夜仇,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连着心。

也坐下来笑望着她,却见那如露如雾的眼眸蒙着一层疏离和冷淡,心下又是一慌。只好找话道:“我儿竟会做缝纫,你的姐姐们只会刺绣,或做些香囊啊绣袋什么的,再不然绣个兜肚,做个简单的汗衫,十五如今只会绣水草小花,连打绷子都不会,你这么小,竟这般灵心巧手!儿啊,这功夫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你很小她们就让你学了吗?”

这话后一句另有深意,定柔只当未闻,淡淡道:“我妙清师姑俗家是数一数二的绣娘,她的本事我只学得了四成,若非我笨,怎会只领悟到了这些。”

温氏被噎了一下,十分尴尬,清清嗓子,道:“对了,娘已吩咐了门房,明日会有几个医者来为你把脉,全是淮扬城的名医,你这病不好一直拖着,还是除了根的好。”

定柔嚼着东西,摇摇头:“没用的,我师傅就是杏林国手,她试了那么多法子都无用,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除不得的,反正也要不了命。”

温氏愧疚不已:“你兄弟姊妹都没这毛病,十五有些哮喘,也是祛不得根,到了春天吃着药,兴许是娘生了你十姐,又紧着怀了你,身子没调养过来,让你胎里受亏了,是娘不好。”

定柔又摇头:“是我自己天生的,无怪别人。”

温氏听着这话,心头越发酸涩。

停了会儿,又觉着有些话不说不成:“你是千金官小姐,这些事当个闲暇打趣时光的,不好一直亲力亲为,娘打算让你学着料理内宅庶务,这宅子这么大,每日事务繁重,你姐姐和嫂子都各自分担了一些,你也学着算算账,督促督促下人,就当替娘分忧了。”

定柔道:“我怕是做不来,我不善历算,算盘一窍不通,又不爱指使人,您还是别勉强了。”

温氏笑嗔她一眼:“不通才要学呀,以后嫁了人这些皆是日常事务,当家主母需会的。”

定柔低眸喝着燕窝,也不看母亲,只道:“我原也没想过嫁人,若非得嫁,只求嫁个俗常男子,无需有什么家财,忠厚体贴,心术正直,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一日三餐,温饱足以。”

温氏听得骇了一跳,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泪,语重心长地道:“茜儿,你可不能学你六姐,成日捧着话本子看,信了那些什么海誓山萌,什么布裙金钗携手百年,跟了那个一穷二白的秀才,无媒无聘私定终身,被你爹当成耻辱逐出了家门,到现在成日泡在眼泪缸里苦苦煎熬,后悔莫及。你是娘生的最出色的孩儿,只有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儿才配得上。”

定柔将食物吃的丁点不剩,放下汤匙,起身对母亲颔首:“母亲受累,以后无需这般操劳,我晚饭吃的很饱,从前也不曾养成吃宵夜的习惯,夜里克化不好,你的心意女儿领了,以后想吃什么自己来做便是,母亲身体保养为要。”

说罢,步入内寝,继续坐到纱罩灯下,重新拿起了剪刀,再不看母亲一眼。

温氏心想,只要仔细看好了你,别叫那凡夫俗子叼住了,这婚姻大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面上垂着泪,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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