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随随醒来时,枕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桓煊早要赶回兵营,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动身的。
随随恍惚记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在她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了不少,但她一句也没听清,哼了两声便算回答。
再见到桓煊已是半个月后大军开拔前三日,他特地赶回山池院来同她道别。
他快马加鞭从京畿赶来,到山池院时已是黄昏,随随下厨做了两样他平日爱吃的菜肴,又叫他数落了顿:“身上带着伤就『揉』面,孤非要赶着今日吃你这炉古楼子吗?”
随随只是笑了笑,将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伤口已经不疼了,也要活动活动筋骨。”
桓煊拿起块古楼子咬了口,仍旧和往日一样,是肥而不腻、鲜香酥脆的滋味,可他今日却无端觉得些难以下咽。不过他还是将她切给他的两块都吃净了。
随随养着伤不能吃太肥腻的东西,只陪着他吃了些糕点和鸡茸粥,问他道:“殿下要不要饮酒?民女初到长安时酿的酒,在地下埋了年多,这时候喝正好。”
桓煊蓦然想起他带她回长安是深秋,他们竟已相伴年多了,不知不觉她的雅言已经说得很好,只仔细分辨才能发现丝陇右口音。
他目光动了动:“你伤在身不能饮酒,等我平定淮西回来再开你这坛酒庆功。”
随随微垂眼帘,给他舀了碗七宝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来时这酒早酸了,窖中有这么多美酒,庆功该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欢酸酒,酸了你和我起喝。”即便是酸酒,两个人对饮也是有意思的。
随随抿唇笑,未再多说什么。
桓煊又道:“缺什么便去同高迈和高嬷嬷说,别什么都将就,不用给孤省钱。”
随随道好。
桓煊道:“待我从淮西回来,我们便回王府住吧,这终究是别馆,你想念时可来小住几日。”
随随含糊地“嗯”了声,垂下眼望着九枝铜灯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会写多少字了?”桓煊忽然问。
随随想了想道:“约有百来个。”
桓煊蹙了蹙眉:“这么少。”那是没办给他写信的了。
“就不能多学点?”他些不豫。
随随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压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罢了。
他乜了她一眼:“只会那么个字,你怎么给孤写信?”
随随自然没打算给他写信,听他这么问,倒不好作答。
桓煊却自顾自道:“罢了,孤也不难为你,高迈每旬写信报告府的情况,你随他的信附点东西便是。”
随随道:“么东西?”
桓煊额角跳:“自己想。”这都要他教,这村姑真是不开窍。
用罢晚膳,两人对坐着用了碗茶解腻,随随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寝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诧异,鹿随随跟了他这么久,其实直没么侍妾的自觉——他虽从未有过别的侍妾,但时去别人家赴宴,席上也见过姬妾怎么小意温柔地奉承夫主,鹿随随虽也低眉顺眼,但她的低眉顺眼却不叫人觉得她低人一等,倒股子漫不经心,仿佛是俯就别人,就像一头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会将她当猫。
她也从来没么奉承他的意思,下厨给他做各种吃食,也没什么讨好的意思,他不来时她也时常做,整个山池院从福伯、高嬷嬷到杂役都吃过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这些琐事,她从不主动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来当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动手。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要伺候他沐浴,实在透着些古怪。
大约是临别在即舍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却仍是道:“浴堂水汽蒸腾,对你的伤不好。”
随随也就不再坚持,去橱子取了寝衣和巾栉送到浴堂。
桓煊跟着她进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么待我特别好?”
随随半撩着眼皮,用眼梢看他,反问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只觉说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强人意吧。”
随随无声地挑了挑嘴角,转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里,桓煊还些发怔,他觉得今日的鹿随随有些不样,似乎比平日要飞扬一些,耀眼一些,让他想起那日在校场上她驯服烈马时的模样。
他『揉』了『揉』额角,宽衣解带,走进浴池泡了会儿,又打了桶冷水浇在身上,这才换上寝衣回到卧房。
夜桓煊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均匀平缓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
他转过身,用胳膊支着头,借着月光端详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处上翘,靠近眼尾处却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时他觉得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钩子,勾得他心痒痒。
她的睫『毛』轻轻颤,眼睛忽然睁开,眼里没有半点睡意,却盛满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么也挪不开。
她突然转过身,抓住他的衣襟,毫无预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两人的鼻尖乎相触,呼吸纠缠在一起,她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结动了动,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别闹。”
随随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的心房几乎要爆裂开,每一次呼吸都像用滚烫的刀子割他的肺腑,他强自压抑着,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你伤,等我回来。”
随随不理会他,偏了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说罢,她毫无预兆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桓煊来不及诧异,便似身陷火场,他的四肢百骸、五感六识都似融化在了火焰里。
她平日在床笫间虽不羞怯扭捏,却鲜少主动恣意的时候,今日却放纵得像是换了个人。
桓煊凭着仅存的丝清明,记起她身上伤,尽量放轻放缓,如此一来更像是缠绵的凌迟,两人都在压抑中慢慢受着折磨。
“随随,鹿随随,随随……”他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我的随随……”
她便用一声声的低『吟』回应他。
寂静微寒的春夜,两人抵死缠绵,仿佛今日没来日。最终同时攀上顶点时,桓煊喘息着,乎带着点绝望,在她耳边哑声道:“鹿随随,真想和你死在一起。”
随随静静抱着他,颤抖的身体渐渐恢复平静。
桓煊要回兵营不能久留,相拥着合了会儿眼,窗纸已经微明,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桓煊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她显是累了,双目紧阖,呼吸有些沉。
他轻轻把她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来放到一边,坐起身,复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轻轻啄吻了下。
他挑起她的绺头发,忽然想剪下小段来收在那只装着平安符的锦囊,临到头又觉丢人,他时变得这么黏黏糊糊了。
他松开手中的发丝,起身去净房洗漱,然后回到床边更衣。
却不知身后的人早已醒来,睁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
为了怕吵醒她,他没点灯,屋子片昏暗,只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轮廓,他的肩背挺拔,随意地站在那里便如青松翠柏。
随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穿上外衫,系上玉带——上面还坠着她上回从青龙寺顺便求来的锦囊。
他转身的刹那,随随立即闭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轻触了下她的嘴唇,抬手抚了抚她脸颊:“等我回来。”
随随仍是睡熟了般一动不动。
“我很快就回来,”桓煊又道,“你别搭理桓明珪,他是个巧言令『色』的登徒子,专会骗你这种老实巴交的女子。”
随随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好在屋子昏暗,桓煊没发现她神情变,转身向外走去。
……
神翼军开拔后又过了旬,随随去了趟脂粉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