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心甘情愿的,用她这一副身躯,若能换来大余盛世,这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
只是,每每讲到此处,她就会略去一些事情。
白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此刻的天空格外的干净,漆黑如布,万千颗星点缀其间,星河灿烂。
这是一处高楼,抬头便可观星河灿烂,往前看,长安城尽收眼底。
昭昭停下了脚步,前方的看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远望。长安的灯火,犹如一颗颗人间星流,延伸到天际,汇聚到星河之中。
长安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美梦。
宣帝从很早以前,就觉着他已经老了。
不是眼角生了皱纹,鬓边白发悄然长出。
也不是他早已经子孙满堂。
而是这座皇城,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了颓败的相貌。
长安,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数之不尽的文人豪客,为它攥写奢华豪美、如梦如幻的诗文,每一个字都在彰显长安的美。
可是如今,它在他的手上,渐渐衰老。
他是一个帝王,帝王见证历史、开创历史、成为历史,是帝王的宿命。可是这段历史,没有帝王不想让后人世代歌颂,历史是因为他的伟大付出而铸就了辉煌。
可是,若他老去,长安也老去。
史书上会有他的一笔,并不光彩的书写。
许是看够了星河,宣帝终于开了口。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带着些许怀念。
“此处名叫摘星阁,是你母亲十三岁那年,朕送给她的生辰礼。”
“朕与你母亲岁数相差七岁,她出生时,朕已经是东宫太子。朕有五个兄弟,各个年纪都比朕大,朕这太子当的并不稳当。”
“朕二十岁的时候,终于斗过了所有的兄弟。”
“那一年,你母亲十三岁,朕送她摘星阁,许诺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朕都可以给她,朕要让她做这长安城里最快乐的姑娘。”
“朕二十三岁的时候,继承了皇位,成了皇上。”
“那一年,你母亲出嫁,从长安远嫁到凉州。”
“从此,朕再也没见过她。”
今夜的夜空实在太过明亮,他缓缓转过身,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威仪的光辉。
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将那年轻姑娘看的更清楚,想要从那年轻姑娘身上,看见另一个当年同样年轻的影子。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你同你母亲,生的并不像。”许是随了阿罗怙,那是个身材魁梧,容貌粗犷的武夫。
“你也比她聪明。”
昭昭只安静的听着。
到了他这个年纪,总有说不完念不尽的往事,往事不可追,也不必讲给后来人听。
宣帝静默了片刻,方道:“你既然聪明,便猜猜看,朕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昭昭低声应道:“母亲给臣女讲过许多长安的故事。”
“也同臣女说过她年少时,您待她极好,比外祖母待她还要好。”
“那时,您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后来,您是大余的皇上,大余风雨飘摇之际,是您一手撑起大余的天地。”
宣帝嗤笑了一声,“小聪明可没用,你并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昭昭抿了抿唇,才道:“您是想要教导臣女,帝王一诺千金,也可毁之,更别提臣女人微言轻。”这句话何其僭越。
宣帝叹了口气,握拳抵住了唇边咳嗽着,王楼想要上前,又被他用手势止住。
他笑了两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似的,笑声里都带着风。
“聪慧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这世上的聪明人,可不止你一个。你会算计人心,难道旁人就不会算计你吗?”
昭昭微微捏紧了手。
她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宣帝的眼睛,宣帝想,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再聪慧过人、热血果敢,还是不够镇定自若。可是,眼前的小姑娘,才十六岁,这是个多么年轻的生命,她的人生还很长。
“你可知道,你今日所作所为,朕此刻可以谋逆定你的罪,朕可以顺理成章的出兵凉州,夺回阿罗怙手上的兵权。阿罗部众,皆会因为你而丧命。”
“你会成为阿罗部的罪人。”
昭昭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比今夜所有的星光加起来还要明亮,“那您会如此吗?”
宣帝看着她,眼中轻视渐渐散去,满是慈爱。
昭昭轻声道:“若是您想,您当年就会如此。”
她的声音飘渺远去,就像是顺着时光飘到了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