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走,一直往前走,哪怕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足以令他狂暴的念头便会顷刻占据脑海。
他也不回头,因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跟在身后。
望着远处的钟楼,时濛不着边际想,如果我变成了鬼魅,那他一定就是来逮捕我的鬼差,等到两个大小不同的指针合并重叠,他就要将我带往地底十八层。
那样也好,横竖他们的开始就是错误,他没有资格逃跑,只能选择继续纠缠,不知疲倦,不死不休。
夜晚,风大了起来。
时濛选择了一条向北的路,凛冽的风将他稍稍留长的头发吹起,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映着灯火的瞳孔。
燥热褪去,凉意渗入毛孔肌理,似是发现了他的冷,跟在后面不到五米的人快步上前,将刚脱下的大衣披到他肩上。
被时濛挥动手臂挡开,附赠冷冰冰的一句:“别跟着我。”
傅宣燎自是不会听的。从前的时濛有多固执,现在的傅宣燎就有多一意孤行。
他知道时濛受到刺激,需要静一静,却没办法放任他跑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看着他,不让他伤害自己。
实际上,时濛哪里还有伤害自己的力气?他走了那么长的路,无非是为了发泄无处安放的躁郁。
眼下躁郁随风散去,一种不具名的空虚袭了上来,时濛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发现不知何时离开了光怪陆离的闹市区,又进入了另一片安静的地域。
和住的地方不同,这里临近市郊的工业园区,处在休息时间的工厂只亮了几盏守夜的灯,掩映在大片茂密的树林之中忽暗忽明。
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成了最显眼的存在。时濛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余光扫过几米开外的人时几乎没有停留,然后便抬脚穿过马路,推开便利店的门走进去。
堪称跋山涉水地走了这么久,早就饥肠辘辘。
时濛从货架上拿了杯面,结账的时候看到后面排队的人将差不多的速食摆在收银台旁,视若无睹地别开眼。
室内外截然两种温度,灌上开水等待泡面的过程中,时濛搓了搓冻红的手,有点后悔没把手套带出来了。
不过当时走得太急,别说手套,要不是手机本来就在口袋里,现在可能连泡面都吃不上。
这么想着,时濛又觉得庆幸。
他始终没有去想另一个人,可能无暇顾及,又或许是害怕再暴露什么。
哪怕他所有的样子对方都亲眼见过了,包括强词夺理和负隅顽抗。
不知怎么回事,这三分钟过的仿佛比长途跋涉的几个小时都要漫长,长等到时濛撕开杯面的纸盖,发现里面多了一根火腿肠和一颗卤鸡蛋,思绪才陡然卡壳。
等到续接上,时濛已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让他钻空子往里面加了配菜,如同想不起自己究竟从何时起,可以坦然接受他的照顾一样。
他给过他的东西,只有那一点点,也远不止那一点点。
他把他从黑暗里背了出来,让他看到这个灰黑色的世界里还有阳光那样美好的东西,赋予了生命另一种意义。
时濛也曾问过自己,真有这么多吗?
回避这个答案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答案肯定且唯一——有的,有这么多。
因此他做的所有事情,归根结底都奔着同样的目的——
从前把傅宣燎绑在身边,是为了继续拥有下去。
现在把他推开,是怕抓不住,难长久,得到过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走。
还不如从未拥有。
这餐饭吃得简单,却叫人胃里舒暖,全身的血液都顺畅流动。
处理掉垃圾,时濛又走向收银台,要了包烟。
应是太久没抽的关系,拆包装的动作有些生疏。尤其时濛习惯右手拿烟,如今右手伤未痊愈,动作少了点灵敏度,亦欠缺准头,好不容易将烟抽出一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一摸口袋,没有火。
听得傅宣燎丢下一句“等我一下”,紧接着脚步声远去,玻璃门开合,时濛扭头,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立在收银台前,一道修长孤寂的侧影。
时濛视力尚可,因此能看到傅宣燎嘴角那片被咬破的伤口,结了深红色的一层痂,看上去有种被欺负了的可怜。
时濛知道他没在装可怜,他也确实抱了在自己这里尝尽所谓“等量”的苦的打算,毅力超群到让人心惊胆战。
等到傅宣燎用买来的打火机,用手笼着火给时濛点上,时濛夹着烟,盯着上头的火星看了会儿,才送到嘴边。
他很慢地吸了一口,还是因为不适应被呛得咳嗽。
他不记得突然想抽烟的原因,却记得当初戒烟是为了谁,于是抬起头,看向和他一起伫立在冬夜寒风中的人。
傅宣燎也看着他,用一种迷恋的、近乎贪婪的目光。
时濛先是愣住,而后忽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哦,我知道了。”他说,“你还想跟我上床。”
当下时濛是麻木的,不知是因为天太黑,风太冷,还是因为刚刚直面了一场令人绝望的自我剖白。
而这种程度的调侃,对经过大风大浪的傅宣燎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是的,我想。”傅宣燎坦荡地说,“从前想,现在也想,以后还会继续想。”
这回答又超出了时濛的预估,他一时羞恼,又觉得抓到把柄不用可惜,便道:“那说明我和你之间,只有最原始的身体依恋。”
换言之,其他的感情都是由此产生的幻觉。
对此,傅宣燎不认同地发出疑问:“那你为什么留着那些东西?仅仅因为身体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