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琴行里上课的一个学生有事请了假,早早回家的半夏连蹦带跳地跑着上楼,就在楼梯口撞上了那位以冰雪为名的学长。
这么冷的季节,那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依旧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物,柔软的羊绒外套搭在肩头,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塑料袋。
听见了楼道的动静,他那白得像雪一般的面容转过来,看见了半夏,微微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里的袋子换了一个方向,挡在身后――那是外送人员刚刚送到楼下的一包食材。
漂亮又冷淡的双眸从半夏的脸上扫过,凌冬垂下睫毛,一言不发地握住了自己屋门的把手,转身准备进屋。
“等一下,学长。”半夏三两步跑上楼梯,撑着腿,直喘气,“我没有想要打扰你的意思。就想好好和你道个谢谢。”
凌冬握着门把的手顿住了,微微侧目,没有说话,也并没有直接关门进屋。
“是这样的,昨天的比赛,多亏学长出手相助,我心里很感谢学长。”半夏站在楼道的窗户前,直起身笑着说,“但真正让我高兴的,是那一场演奏本身。”
“我是第一次在舞台上体会过那样的时刻。我想学长你或许会明白我的意思。”她伸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那种完美的音乐体验,真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和快乐。我想要和学长道谢,谢谢你和我一起完成了那样让我感动的音乐。谢谢你让我得到那样的快乐。”
晚风从她身后吹来,撩起了鬓边细碎的头发,好像连那闪闪发光的笑容,也一并随风扬了起来。
站在门边的凌冬看着她,平静的双眸中,看不出悲喜,他白皙的手指握着门把,迟迟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时间久到半夏以为他甚至走神了的时候,他才伸手推开门,冰雪般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道谢,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半夏跟着凌冬进入屋子,注意到凌冬伸手推着门,把门扇碰在了墙壁的门吸上,让房间的屋门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这是一位虽然不太爱说话,却很注重礼节的人,半夏在心里,对他的评价更好了一些。
凌冬的屋子,比自己那拥挤的小窝看起来大得很多。装饰简约,家电齐全,墙壁和屋顶还贴了吸音海棉。
屋里的床单和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生活用品全是单调而统一的冷色调。
唯一让人觉得比较不解的是,靠着窗口摆放着的那些音乐设备,那些小巧的idi键盘,笔记本电脑,以及监听音箱,耳机,电容麦克风全都摆放在一种异常低矮的位置上。
除非是趴坐在地面操作,否则在这些设备上编写音乐,肯定是十分辛苦的。
天才果然都有许多怪癖啊。
半夏悄悄打量了一眼站在屋子中,身着白衣,冷若冰川的神仙学长。
想不通他日常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摆弄这些电子设备。
整个屋子中,唯一比较正常的,算是靠墙摆放的那台电子钢琴。
琴看起来不太新,有一点陈旧。半夏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和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隔着这扇墙壁,合奏的那首流浪者之歌。心底微微热了起来。
音乐,有时候像是人类的另一种语言。
哪怕不曾见面,哪怕不曾开口,两个陌生的人也可以用这种奇妙的语言彼此交流。
“原来学长还喜欢编曲。”半夏伸手摸到电子钢琴的白键,按了两个和弦,随口问道,“学这些会不会影响到练琴?”
凌冬正在加高一个电容麦克风,闻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你也……这样觉得吗?”他背对着半夏,微长的黑发耷在肩头,没有转过身,仿佛低声自言自语,“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琴,如今却想不务正业,很荒唐可笑吧?”
“那倒是没有,编曲不也一样是音乐的一种表达吗?”半夏笑了起来,“我只是看见学长这样,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一个好朋友。他也很喜欢作曲,并且非常有天赋,他总是背着父母和老师,悄悄把自己做的曲子弹给我听。”
半夏随手在琴键上,弹出了一个简单的小调。回想起在那个明亮窗前的日子。
身边的小伙伴弹着稚气却动人的歌谣,年幼的自己用十分拙劣的琴技,快乐地附和着他的乐曲。
“那样的夏天,真是幸福啊。”半夏悄悄感慨了一句,没有意识到自己随手弹出的曲调,正是前几日在梦中,小男孩涨红着面孔坐在窗前,弹给自己听的那首由他作曲的乐章。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弹钢琴,让学长笑话了。”半夏转过身,“学长是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忙?”
凌冬还在低头摆弄电容麦的支架,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纯黑的金属支架衬着他手指的肌肤,血色褪尽一般的苍白。
过了片刻,他方才站起身来,将调整到高度适合的话筒摆到半夏身前,
“我做了一首曲子,伴奏里有一段小提琴音轨,想请你帮忙实录一下。”
他伸手去拿谱架,不知怎么的手里打了个滑,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的曲谱,只好又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
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半夏发现了他那从黑发中露出的耳廓边缘,泛起了明显的粉红色。
半夏突然就觉得,这位居住在雪山上高冷的仙子,一下就从云端降到了凡尘里,变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染着红尘,有血有肉的人类。
“学长你慢慢的,我先回去放一下书包,马上就过来。”半夏宽慰忙乱的凌冬,转回了自己的屋子,想和屋子里的小莲交代一声。
她的屋里没有点灯,灶台上一圈蓝色的火苗泛着温暖的光,小火上炖一个砂锅,锅盖微微溢出水气,诱人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半夏揭开盖子看了一下,一锅鲜嫩的鸡肉煨着小鲍鱼,汤汁还没收住,黄姜白蒜红辣椒在秘制的ㄠ中来回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半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在屋里到处翻找一遍,没有发现小莲。
她只好在冰箱上贴了一张纸条:
“我在隔壁呢,学长找我有些事,一会就回来哈。
锅里这个,记得给我留点,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署名的位置画了一个流着口水的表情。
贴完纸条,围着灶台,吸了几口香味,半夏方才按捺着肚子里叫嚣的馋虫,依依不舍地拿着小提琴去了隔壁。
学长写的歌,需要一段小提琴伴奏。会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呢?
在地球的另一边,威廉大师的儿子看见了手机里的关注提醒,点开那个红色橘子图标的软件。他那位越老越青春活泼的父亲,很快在他的椅子上挤下来。
“eon,亲爱的乔治,让我来听一听,我们的rlian又有了什么新鲜的歌曲。”
“恐怖他这一次会让你失望。”威廉的儿子乔治耸了耸肩,伸手调大了音响的音量,“再有才华的音乐人,也很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不断推陈出新,最多也就是延续一下前期的风格。想要曲曲都经典是几乎不可能的。”
“嘘,请保持安静。”他的父亲竖起肌肤苍老的手指,微微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摇晃。
“噢,天呐。瞧我听见了什么。”一曲结束之后,他睁开双眼,兴奋地站起身来到自己的钢琴前,陶醉地弹奏出了刚刚听见的旋律,“有趣的钢琴表达,甚至还有能和他并肩齐行的小提琴。”
“rlian太让我惊喜了,我感觉他在这首歌曲里彻底地打开了自己。我听见金子一般的声音,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他兴奋地在琴键上演奏着,转头问自己的儿子,“对了,乔治,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它有一个属于东方的名字,翻译过来,大概叫做《雨中的怪物》。”乔治移动鼠标,点开歌曲信息,顿时笑了,“确实和父亲您说的一样,这首歌多了一位器乐伴奏者,让我来看看他的名字――sur?真有趣,为lot伴奏的人,正好是sur。”
res的写字楼里,身材魁梧的小萧摘下了耳机,捧住了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在他天天的念叨中被洗了脑两个同事走过来,伸手搭着他的肩,“赤莲又发了什么新歌?”
“《雨中的怪物》。”
“《雨中怪物》?这是什么鬼名字?看名字应该和《迷雾森林》一个类型的吧?走那种黑暗诡异风格。”
“no,no,no,我等凡人,对他的理解都太肤浅了。”小萧伸出手指,来回摇晃,“赤莲他不是人,他是一个迟早会站上神台的人。”
他哗啦一下站起身,“我觉得我应该再去柏哥谈一下。”
在他离开之后,柏总监的办公室里很快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你给他开一个双倍工资。如果他还不愿意来,从今以后,就请你忘掉这个人,把心思放到正经的工作中来!”
随后是‘萧妹妹’惯常抱大腿的声音,“呜呜呜,柏哥,老大,你听一听这首新曲子啊。和他从前的歌曲都不太一样,这首既欢快又特别。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它的版权买下来,定位成下一部专辑的大概念。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能大火的。”
同事们心中发笑,移动鼠标点开桌面上的那首新鲜发布的单曲。
曲子的基调和那阴暗低迷的标题不同。
钢琴轻快愉悦的声响,描绘出了一片欢快的雨滴。贝斯魅惑的声音铺底。小提琴声强势突现。那美丽的琴声游荡雨中,如魅似幻,诱人心魄,勾人生魂。
歌声骤起时,电脑边的听众咽了咽口水,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原来是这样的林之鬼,雨中精怪啊。
榕音的一间女生宿舍内,几个女孩子一起放下了耳机。咬着嘴唇,在黑暗中借着手机的灯光,互相看了一眼。
“好欲。”
“不是魅俗的涩欲,这歌欲在了骨子里。”
“特别是那段chor,那个模拟怪物的人声,表达地太到位了,惶恐惊惧中却又隐隐藏着期待。低哑暗沉,还带一点愉悦。好像被欺负到了极点却又不敢声张的模样。太勾我了。”
“我还以为赤莲只会做低沉悲伤的歌曲,想不啊,你居然是这样的莲。”
“嘻嘻嘻,所以说这个名字里的赤字,不是赤子之心的意思,而是别有它意吗?”
“哈哈哈。”
“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成功勾起了我的兴趣。”一个女孩从她的床铺上坐起身,戴着宝格丽戒指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我发誓,我一定要看到他的容貌。哪怕他只是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对着手机屏幕精打细算买东西的凌冬,收到了几个后台弹出短信的提醒。
他切换屏幕点开红橘子的后台,前两条私信,都是工作邀请。
一条来至海外,另一条是那位熟悉的‘小萧爱音乐’。
小萧爱音乐:听了小哥哥的新曲子,恨不能飞到你身边,和你见上一面。实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深深为此感到烦恼。我们总监大人说了,哪怕是付出双倍的工资,也希望你能来我们公司工作。我们公司的年薪六位数起步,赤莲小哥哥,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后面跟着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颜文字。
这大概是一位刚刚工作没多久的小姑娘。凌冬没再搭理“她”,关掉了两条私信。
第三条私信,显得十分邪魅狷狂,来至一位名为‘霸道总裁就是我’的橘友,
“嗨,男人,开一次直播吧。只要你愿意直播,哪怕不露全貌,我也必定承包你的果园。”
承包果园,是红橘子里的一句行话,在红橘子app上,打赏一个青橘子,音乐创作人可以分到收益一元。一个红橘子,分到收益十元。一个水果篮子,得收入一百。
如果在直播的时候,有人点击“承包你的水果园”,那么屏幕上将会出现一阵水果雨的特效。音乐人能一次性得到打赏收入三千。
这个在红橘子这样的小众网站上,算是一种比较难得的巨额收入。
凌冬的视线在那位霸道总裁的留言上停留了片刻,手指动了动,切换到了购买页面。在他的购物车里,一条漂亮的黑色礼服,售价正是三千多元。
他的手指来在两个软件间回切换了几遍,微微露出了一点屈辱的神色。
从前,自己经常在国际舞台上登台,随便一件衣服都是成千上万元。如今,为了一件最便宜的裙子,居然还要依靠出卖自己的第一次直播。
黑暗中,俊美的王子捂住脸,叹息了一声,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尚小月的屋子里,她的母亲敲开了屋门,
“小月,你同学来看你。”
母亲的身后钻出一个笑嘻嘻的脑袋,捧着一束焉了吧唧的向日葵。
等母亲离开之后,尚小月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
“半夏,你来干什么?看手下败将很得意吗?”
半夏把那束花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道,“我来看看我命中注定的敌人有没有好一点呀。”
尚小月白了她一眼,眼珠在漂亮的眼眶里转来转去,面上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阴晴不定,一会似乎想要笑,一会又瘪着嘴。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看起来很傻的话,
“你……你也把我视为敌人吗?”
“以前是没留意到。那天晚上,听了演奏,我突然有了很强大危机感。”半夏坐在椅子上,把一条腿盘上膝盖,“虽然说哈,你还是比我差点。但我感觉只要一个不留心,就会被你追上了。所以我从现在开始要加倍努力些才行。”
尚小月用力哼了一声,“不过赢了一次,尾巴都要上天了。”
明明是撅起的小嘴,看起来却仿佛挂上了一点笑。
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向日葵上,“这么丑,你买来的?”
“哪能呢,”半夏没脸没皮地说,“我又没什么钱,这是我打工的咖啡厅里插剩的,被我顺来了。”
尚小月已经气得没脾气了,她看着半夏那一身过于朴素的着装,微微带着点迟疑问道,“你……你真的每天晚上都在打工吗?所以,不只是体验生活什么的?”
“当然,谁没事累死累活地体验生活。”半夏不以为然地回答道,从背包里翻出一叠笔记本,“诺,这几天的笔记。平时都是抄你的,这几天我特意没上课睡觉,认真记了。”
尚小月接过那几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低着头捏着手指间慢慢摩挲了一会,终于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学院杯的比赛,一共有三场,要准备三首曲目,你想好上报什么曲子了吗?”
“嗯,还没有。要和老郁讨论一下。”半夏突然说,“但初赛,我想拉你的那首曲子。”
“柴小协?你为什么要拉柴小协?”
“因为你拉得很好。”半夏坐在尚小月的床边,笑嘻嘻的脸看起来慎重了许多,“你拉得那么好,使我不得不正视这首曲子,我不想回避,也想用自己的风格挑战一下。”
尚小月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同龄人,那个自己一直以为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劲敌,眼眸其实是这样的清亮,她的眼里有着不愿随便屈服的光,也有着自己的倒影。
她回望着那双眼眸,“用这首曲子参加初赛,你要是输了,我可要是要生气了。”
半夏转了半天手指,弹了弹衣服站起身来,“那行,我全力以赴。”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尚小月突然又喊住了她,“半夏。”“啥?”半夏扭过头。
“我说你这身衣服。”尚小月伸手比划了一下,“选拔赛就算了,正式比赛的时候,要准备一身好一点的礼服。印象分也是很重要。”
“可是我没礼服,”半夏赖上了,“不然小月你的衣服借一件给我。”
“你!我比你矮那么多。”尚小月气得拿枕头丢她,“你找潘雪梅去。”
半夏离开之后,尚小月愣愣地看了一会她带来的向日葵,找了个花瓶装点水,把花枝插了进去。焉焉的花朵喝饱了水之后,很快又精神了起来,肆意张扬地开在床头柜上。
不愧是野草,生命力就是强大。尚小月伸手戳了戳那些颜色艳丽的花瓣。
此刻,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父亲尚程远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
“如果身体好了,就到琴房来一趟。”尚程远说完这句话,背着手率先下了楼。
尚小月带着一点忐忑,跟进了琴房,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尚程远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柄漆色偏红,被保养得十分精致的古董小提琴。他握着那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名琴,放在自己手中爱怜地轻轻摩挲片刻。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把琴递到了尚小月身前。
“这是――‘女王’?所以……所以您的意思是?”尚小月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自己那如同山岳一般高大的父亲。
“从今天开始,这是你的了。”长年严苛的父亲对着她点了点头,“你的琴声,和你的心,都已经配得上使用她了。”
“好好爱惜她,我的月亮。”父亲伸出手,微微露出一点局促的神色,像尚小月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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