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愣片刻,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她靠前一步,迟疑低叹:“殿下。”
倏然,她腰身一颤。
东宫回身,双臂紧紧地揽着她,不过数日而已,他肩骨突兀,几可见骨,竟然羸弱至此。卓枝心中泛起疼痛,亦俯身环抱着他。寒风凌冽,两人相依相偎像寒冬取暖的小兽,风声紧扯,呼啸狂乱的风中依稀能听闻他嘶哑的声音,他缓缓道:“......如今至亲之人,只有阿娘和你了。阿枝。”他低声喃喃。
可她。
她。
酸涩悲痛,诸般滋味复杂难言,卓枝骤然紧紧闭合双目,似乎这样可以阻止夺目而出的眼泪。她的心脏晃晃悠悠坠落无垠深渊,既没有底,也没有时间,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几乎也要将她一把拽入虚无之中,诸天神佛,此情此景她该如何告诉他近在咫尺的真相?
卓枝眼睛通红,眼泪控制不住顺着面庞缓缓滑落,最终落在明净如水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圆圆小小的印记。东宫察觉她无声哭泣,扬起脸深深的凝望着她,扶着门扇缓缓起身,因跪在灵前数日,腿骨仍隐隐作痛。
借着摇晃的烛光,卓枝眼睛红彤彤的,他轻柔的拭去卓枝眼畔残泪,心中尽是温情,柔声安慰道:“不哭,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卓枝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却像是溪流涓涓不止,远处钟声响彻禁内,他爱怜的擦去她面上残泪:“不准哭了,明日先回侯府,爷娘都在的。你这般委屈见了爷娘,届时如何分说?”
东宫面容沉静如故,唯有眼角微微红,昭示着方才那一场无声悲痛的迸发。
钟声悠扬婉转,这是提醒到时辰了,此时也该扶灵送圣人进皇陵。这些大礼之事,卓枝早在太学读书之时便已学过,她胡乱擦去眼泪,哭泣太久,声音嗡嗡然:“殿下,到时辰了,我也要回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踉跄着退回殿内。东宫见她掩上殿门,又听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才略整仪容,迈步行至五凤楼去了。
卓枝跪坐在罗汉榻上,目光顺着青窗一眼望去,直至东宫的身形消失在重重宫墙回廊之间,她颤抖不止,将脸埋进双臂之间......方才他看向她的眼神温和依赖,透出万分信任,可是她,该如何是好?
辰时一刻,铸铜大钟再度响起,钟鸣之声悦耳悠长,一声声回荡禁内不止。是时候离开了,卓枝推开门扇,刘内侍得了吩咐早已等在殿外。
刘内侍小心翼翼瞥向身穿白锦大氅,佩戴幕篱的宫装仕女,他得了吩咐晨起送东暖阁的娘子回建宁侯府。虽然不明白这是缘何,可他心里不免揣测,难道这位女郎是卓郎君远方亲眷不成?眼瞅着宫装仕女停步不前,他再度躬身,委婉催促:“娘子,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老奴?”
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卓枝又是一段咳嗽不止,好半晌方才回答刘内侍的话:“无事,劳请刘内侍将信交由禁卫传书殿下,送我回侯府罢。”
元令九年,正春,三月三。
刘内侍捧着信笺,眉头紧锁,垂首立在清思殿外,圣人已经继位,但仍属孝期,又是个恪纯至孝的性子,万分忧思不忍踏入太真殿,如今仍住在储宫。他躬身迈入殿内,恭敬道:“圣人金安,这是今朝的御林卫历常呈报。”他担忧的看一眼端坐案前的紫袍天子,低声说:“县主娘娘寅时三刻驱马过潼关,据报其方向隐隐朝着西南而去。”
第122章大结局(上)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新帝继位,天子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一整月的政事已经累积许多。
待圣人开始理政,左右春坊亦是如此。这小半月东宫詹事府众詹事没日没夜饱受案牍之苦,已经数十日留在禁内了。听闻刘内侍来意,宋秀文心中称奇,怎么忽然问起倭寇侵扰之事。上月除了照旧问安的折子外,似乎并未见过相关呈报,他脑中一点印象也无,宋秀文虽不如应居一那般过目不忘,他也是正经科举出身,记忆不似寻常人,但凡见过一言半角,定有印象。
沉吟片刻,自大昭十九道呈递的奏章中迅速挑拣出来几份,轻声问:“浙江呈递的折子并非上报倭寇匪患的事宜,只是这些,”他拱手向上微微一举,说:“劳请公公指点一二,圣意是何意?”
这事他还云里雾里呢,刘内侍打迷糊眼,“圣意难测。”一炷香的功夫,刘内侍回到太真殿前,正好见到掌管锦衣卫的贺大人退出殿外,刘内侍唤道:“贺大人。”贺从拱手,余光瞥见刘内侍怀中那一捧折子,最顶上那一封上书“浙江道”几个大字,心中微沉,也是浙江的事,方才圣人召他问的便是浙江的事,他连忙拦下刘内侍。
一来一往,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见松风自二门外疾步快跑前来,他气喘吁吁,连头上的幞头歪了都顾不得扶,他见到刘内侍,倒了几口气:“建宁侯求见!”说着便要行礼。
刘内侍一把扶起他,急促道:“还不赶紧上御前禀告!”
刘内侍守在门外依稀听到天子声音低沉,说了句不是战事。刘内侍心中称奇,只守在殿前,模模糊糊的听见建宁侯说了许多话,最末的几个字,听的分外清楚说:“......万望圣人以国事为重,臣告退。”
既不是战事,又说什么国事为重?
海宁道,高越州。
三月十七,庆春节才过去几日,城中不似往日,并无任何节日气息,栈桥上不见百花彩绸,反而每逢一道转折廊头便悬着数串白兰花,这种花通体洁白,质地如玉如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
寿春县主接到范姝传信,信上说了两件事,其一是报平安,花卿已经抵达高越州,如今正住在海宁王府;其二便是报病,催她速速回海宁,还能见花卿最后一面。花卿的病,其实她早就知晓轻重。三年前那一桩事,宗人府里她忍耐着不见花卿的面,便是怕她见面不肯走,非要留在万佛寺修行。后来听闻花卿远走,她心中也是万分安慰,只是不成想年前花卿竟又自海宁回来了,还是因为她的“病”。
圣人怎么知道花卿还活着,她已无力追究,心中更是恨燕恪恨海宁王,无端将她牵入便罢。非要将她的花卿也拖入这场是非,尚在她腹中之时便因阴谋落下胎里有损,勉强长大方过了及笄,又牵连上了燕家人。
此后便不必说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惊天风波,她才知道,花卿正是她亲生骨血,卓泉才是燕恪之子,念及此事,寿春县主情不自禁攥紧船木,面色难堪至极,养育他一场,落得这般下场不说,卓泉甚至还嫌利用不够,恨不能将花卿敲骨吸髓......只恨她糊涂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
“五娘子,我们到了。”
常阿姐轻盈地跳下船,她站在栈桥上,伸手扶着寿春县主迈下船,回首四顾只见栈桥下堆着数捧白珠,大小不一,闪烁着珠光,他们没有留步,反倒一路沿着栈桥换乘蚱蜢舟,穿梭数条河道最终抵达高越州府城外。
府城建立在高越州中央最为空旷平坦的高地之上。寿春县主一眼望去,只觉满眼陌生,她自幼作为质子离家,长在上京,成年后又因孩子的事与老海宁王生出嫌隙,颇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是以算算时日,她已经二十余年没有回到海宁了。
她们行至王府,府前守门正是从前教寿春县主念书的教习娘子,她一眼便认出了寿春县主,念及范姝的吩咐,赶忙引她进来,说:“眉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圣尊正陪在七姑娘身边......”等在身畔机灵的垂髫女郎见此,赶忙跑回府中禀告此事。
寿春县主尚不知晓女儿的病情,只当她依旧是旧病在身,孱弱不堪。可实际上,卓枝的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起初确实只是重咳不止,像寻常重病的人一般。可就在这几日病情迅速恶化,也不知怎的,三日前她忽然间说身体好了许多,胸腔隐痛消失,周身虽然仍是沉重,但已经不疼了。
当时范姝欢喜异常,立即派人请来大巫检查,这才慢慢发现问题......花卿不是好了,而是身体失去最基本的感觉,彻底察觉不到疼痛了。仿佛一个信号般,接下来便是失去嗅觉,一日一日更是愈发衰弱,昨日轮到双眼,如今只剩下勉强能听能说,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这些都会失去。
也许是下一刻。
范姝放下族中事宜,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那种回天无力的痛苦语言难以表述,就好似眼睁睁的看着花卿一点点死去,心似苦海沉浮。却还要装作安然无事,免得花卿察觉什么,反倒安慰她。
怎么会这样?
她无数次的反复回忆玄阙的种种,也许当时见到花卿逐渐好转,她便掉以轻心,以为此后只有一条平安坦途。其实那蛊根本没有消失,一直潜在她心脉之中,只是如今才发作而已。花卿留在玄阙这三年,她和大巫用尽方法也不能将其驱逐,只能任由毒蛊兴风作浪一点点耗尽生机。
——“圣尊。”
门外低缓的声音响起,范姝当即起身,她担忧的看向躺在榻上,半昏半醒面色惨然的卓枝,眼中闪过哀色,她伸手轻轻搭在卓枝腕上,良久才摸到一丝微弱的起伏。
“阿姝?”
范姝移开手指,低声问:“怎醒了?可是我起身惊动你了?无事,你且好好休息。”卓枝微微点头,范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才迈步走出里间,她用力闭上眼睛,可眼前还是不断闪过方才那幕,花卿一双眼眸黯然无神,只是依据声音,勉强望向她。
前来禀告的垂髫娘子站在门前,她年纪不大,举止却十分规矩,只安安静静等在门前。范姝掀开紫竹蔑席,低声问:“何事?”
“回禀圣尊,眉娘子已经抵达府中。”垂髫娘子语态恭敬地回复道。
原来是姨母到了。
眼前似是浮现花卿的模样,她不知道寿春县主到来究竟是对是错,眼睁睁看着爱女一点点生机断绝,这般锥心之疼又有谁能忍受?只怕花卿走了,姨母的身体也彻底垮了。她不禁怀疑请姨母前来这件事是对是错。或许有些事不亲眼看着,痛苦便会有所减轻,也许只是遗憾没见最后一面,可至少不知女儿如此备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