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卿并非没有戒心之人,但对自己信任之人,她从不设防。
而这宫中能让她信任的不多。
已然崩逝的大行皇帝是一个,如今的大魏之君穆忱是另一个。
她在皇城之中待了这么几年,这两人是唯二让她信任的。
所以当穆忱提出一道用晚膳,算是提前过中秋时,她并没有拒绝。
反而想着,提前过了也好,她与穆忱师徒一场,且她还照顾了对方这么几年,中秋这样的日子,是该一起吃吃饭,团聚团聚。
因此她夜间便去赴了宴。
并不在紫宸殿,反而在太液池后的金銮御院。
她到的时候,穆忱已经等了一会儿了,眼见她入殿,便将身边候着的人全都遣离。
一时间,殿内唯余下他二人。
蔺卿以往没见过如此阵仗,便不由地多问了句,
天子见她问,便道:“这顿晚膳,朕同师父一道,意为团圆,旁人若在,倒显多余了。”
蔺卿想了想也觉得有点道,便也没追问。
席间,两人边用膳边说着话。
多数时候都是蔺卿在说。
因此穆忱不怎么爱开口,所以自打他养在自己身边后,蔺卿便变着法地逗他说话,日子长了,便也养成了如今的习惯。
两人相处,总是她说的多些,而穆忱安静听着。
这回也一样。
她因着多喝了几杯酒,便愈发变得话多起来。
“穆、穆忱,你有去过宫外吗?”蔺卿一只手撑着下颚,手肘抵在桌面上,看着对面的人,“就是……外面的世界。”
穆忱低沉着声音:“去过。”
先帝仍在时,每岁的秋狝以及去行宫避暑,他都会跟着一道去,这事蔺卿也是知道的。
显然,蔺卿听了他的回答后也想到了这点,于是略微皱眉,思索半刻,接着道:“不、不是那种出宫。”
她另一只手比划了几下,却又叫人瞧不出是在比划什么。
“我说的是……”因着酒劲上来,她说着便顿了顿,缓过来后才继续道,“我说的是那种,在山川大江中,自由自在地游历,不受……不受任何束缚。”
“……”
“你一定没试过!”
还没等穆忱回答,蔺卿自己就说了句。
“你是大魏的皇子,一定是没试过的。……这普天之下,天地宽阔,钟灵毓秀,有时连一株草木,都会叫人觉得惊奇。”
那是在深宫之中长大的人所看不见的。
蔺卿想到这儿,语气变得有些低落起来。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她撑在下颚的手似乎有些累了,于是下颚一点点往下滑去,“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皇城,这里压抑又让人觉得孤寂。”
“师兄弟他们下山后四处游历,不知走遍了多少名山大川,可我一下山就来了皇宫,这么几年了……”
蔺卿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穆忱,你登基已经一年了,我……想走了。”
原本一年前她就该走的,可那时,看着受伤的穆忱,她临时改了主意。
但她的心中,却一直都渴望着离开。
这皇城不是她的归宿,她不属于这里。
坐在对面的穆忱,听得她这一番近乎剖析内心的话,放在膝头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师父。”他唤了对方一句,“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朕不值得你留下来吗?”
若是平日,听得这话,蔺卿还会顾及到他的心思,而会思考如何措辞。
可今日她饮了过多的酒,整个人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无论听得什么,都照着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于是她说出的话,直白而无情。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喜欢这皇城,我为什么要留下?”她的声音带着醉意,“穆忱,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我为了你,已经留了好几年了。”
“先帝不可能没告诉过你,我……我原本只打算在宫中待一年的。”
后来是因为有了穆忱,她才多留了几年。
“穆忱,你父皇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我,我其实没什么能力的,这几年我能教你的,只是武艺,可这些……对一个帝王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穆忱深吸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样阴沉。
“可对朕来说,师父你只要留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安心。”
“但我不想留。”蔺卿忽然道,“我不属于这里,对这皇城来说,我原本就是突兀的存在,更何况,我自己也不想留下。”
蔺卿的话,仿佛一道尖锐的冰锥,扎入心中,穆忱从没有什么时候这样深切地觉得痛。
那是一种,由心尖腾升而起的疼,起初只是隐约的感觉,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迅速传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种痛,时而像千万根尖细的针尖,一下又一下在身上细小而清晰的肌上往内里扎着,时而又像是有一把烧得并不旺的火在燃烧,而上面便是他的那颗心,一点点炙烤着,不会立时三刻要命,却时常传来窒息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在听了蔺卿的话后才产生的。
穆忱想过对方不会留下,可他从未料到,在蔺卿的心里,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徒弟。
她的心里没有他,有的只是想要从这个皇城之中离开。
也就是说,无论他今日如何求,蔺卿日后也还是会走。
若是他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总有一日,他会面对的,就是人去楼空的情景。
“师父……”穆忱的声音终于变了,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看着对面已经变得有些意识不清的人,“如果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离开,还是留下来?”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穆忱的眼中隐约闪现着诡谲的疯狂。
朕只给你这一次选择,如果你选择留下,朕就愿意给你相对的自由……
“我会离开。”
蔺卿的声音虽然有些含糊,可落在穆忱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乍响,叫他整个人狠狠一滞,接着面色迅速苍白起来。
心尖席卷蔓延开来的剧痛摧心折骨,让他整个人疼得十指狠狠陷入掌心之中,半晌过后,他才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散去。
穆忱掌心按在桌面之上,接着起身,一步步地走到对面的蔺卿身边。
此时的蔺卿已经完全靠在了桌面之上,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甚至连身边有人站着都不知道。
穆忱站在旁边,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朕给过你机会了。”
你选错了,就再也不能重来了。
蔺卿没想到自己那样信任的人,竟会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最终没能在中秋之前回师门。
因为她已经去不了了。
时至今日,她甚至不想回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原本以为穆忱只是性子孤僻了些,但心总是好的。
可她忽略了一点,从小没了母亲,受尽磋磨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是正常的?
她就是太天真。
曾经师兄弟们都提醒过她,不要随便救人,万一什么时候将自己搭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这些话她从没听进去过,她总觉得,自己救人是好心,又怎么会把自己搭进去?
可她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恩将仇报的人。
而且那个人,还是她用心教导了这么几年的。
蔺卿对穆忱几乎倾囊相授,可得到的却是被废去一身武艺,囚在这深宫之中。
而最令人恶心的。
是她视若半子的人,对她产生了那样的感情。
穆忱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锁在这明安殿之中。没了武艺的她,和一般的女子没有丝毫分别。
而每个深夜,便是她最厌恶和惊惧的时候。
无论蔺卿如何咒骂挣扎,穆忱始终我行我素。
有时蔺卿挣扎得厉害,他就会拿出那根月白的绸带,那样,蔺卿便只能困在那架子床中的四方小天地中,任由他予取予求。
蔺卿不是没想过离开,可穆忱一句话便让她死了离开的心。
gu903();“朕已经叫人拟旨,玄变门上下勾结异族,意图谋取大魏江山,其罪当诛。着,京畿各司前往缉拿,门中诸人见之……格杀勿论,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