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卿看见杯中之物,身子猛一哆嗦,脸色很难看,拳头紧紧攥住,很快又松开,俯身要接茶。
我和她此时只有咫尺之距。
离得近,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张满是脂粉的脸、被热汗冲刷后的斑驳,她眼角的深纹,她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华美无比的凤袍。
她和李昭是这世上最尊贵夫妻,想必也曾少年相亲过,谁知竟同我和梅濂一样,他们也走到了这步,相互猜忌算计,他另寻欢好,而她孤单地守在深宫……
作为女人,她这一生是可悲的,不幸福的、让人同情的。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正在此时,我发髻边簪着的那朵艳丽嫣红的山茶花掉到地上,花瓣散了两片。
我想起了十六岁。
那年我和丽华在牢里,浑身酸臭,虱子爬满了头,头顶仅有一方小小通风口,就是这个小口子,阳光和雨雪能飘进来,我们姐妹俩相互拥抱着度过凄苦寒冬、在地上划出棋盘,把石子儿当棋子,熬漫长的苦。
那年,丽华没了,七窍流血,死在了我怀里,对我说: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好不好?
好啊,丽华。
我闭眼,泪水滑落,滴到茶盏里。
我想起了被带出牢狱的那天,看到的雪和刺眼阳光,想起了一路被折辱,更想起了和梅濂那鸡同鸭讲、难堪痛苦的十三年。
我想起了八弟,他告诉我,张家对他这个故人之子“厚道”极了,十几年来共给他接济过二十三两六钱,每回张家送来银子,他都行三拜九叩大礼,谢东宫娘娘大恩,前年在春一醉酒楼,我更亲眼看到张达亨如何折辱我这个瘸子弟弟的;
我更想起了我儿子,倘若不是出了朱九龄那个意外,那只毒虫如今还在残害我儿的身子,而我和李昭竟浑然不知!
我粲然一笑,用如意泼辣的方式,往茶盏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举起,递给素卿。
这会儿,只有我、素卿还有黄梅能看到我这个并不雅的举动。
黄梅面色如常,双臂环抱住,看向前方,视而不见。
而素卿愤恨地瞪着我,拒绝接茶。
“请皇后娘娘用臣妾敬的茶。”
我温柔地说话,却在狞笑。
素卿眼睛红了,眼泪忽然下来了,瞪着我,胸脯气恨得一起一伏,还是不接。
“娘娘为何不接茶,可是臣妾哪儿做错了,让娘娘这般容不下。”
说这话的时候,我扭头委屈地看向奋笔疾书的女舍人。
而就在此时,素卿忽然从我手中把茶端走了。
我慢慢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插在髻中,笑看着素卿。
素卿端茶的手在抖,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似想将茶往我脸上泼,她牙关紧咬,薄唇颤得厉害,瞪着我落泪,忽然深吸了口气,将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多谢娘娘。”
我莞尔,招手让云雀过来。
我扶着她的胳膊艰难地起身,屈膝给素卿福了一礼,笑道:“方才听娘娘说有些中暑,那臣妾就不搅扰您了,臣妾告退。”
说罢这话,我往后退了三步,转身就走。
我朝贵妃瞧去,睦儿此时已经在贵妃怀里睡着了,贵妃亦起身给皇后行了一礼,抱着睦儿,与我并排离开。
正当我和贵妃走出坤宁宫正殿的门槛时,我听见背后传来嬷嬷、宫人们焦急地呼喊声:“快传太医,皇后娘娘吐了口血,昏过去了。”
我没理,淡淡一笑。
忽然,我听见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胳膊一痛,原来是林氏抓住了我,只是瞬间,林氏就被女卫军拿住。
“元妃娘娘啊。”
林氏双眸含泪,急切地看向我
她想跪,可被人死死拿住,直不起身,也跪不下去。
这妇人扭头,看向身后忙乱惊慌的局面,压低了声音,眼中含着股子哀求,对我道:“皇后娘娘是国母啊,她不仅要接受您的封号,还被卫军接连三天搜宫,纵观史书,就没哪个皇后因礼让宠妃,被如此对待过,这是奇耻大辱啊,还请元妃娘娘高抬贵手,给大皇子一条生路。”
呵,又给我挖坑。
我挥了下手,让女卫军放开林氏。
“陛下当初给五皇子拟睦这个字,就是取他们兄弟和睦之意,夫人什么意思,觉得本宫这一岁的孩子会毒害他哥哥?你说奇耻大辱,难道是本宫命人搜的宫?夫人只管找下令的人说嘴去。本宫今儿来坤宁宫见皇后娘娘,是没行跪拜礼?还是没恭敬地敬茶?”
我扶了下发髻,上前一步,凑到林氏耳边,挑眉一笑:“何为奇耻大辱?要本宫亲口告诉萝茵公主和大皇子么?行了,赶紧请太医给皇后瞧瞧暑气罢。”
第122章豆蔻&洗脑洗洗你的小脑袋
时隔了十六年,我再次正面见到了素卿。
人生啊,就是这么荒诞又可笑。
当年我还是升斗小民,在丹阳县与白氏和刘玉儿争吵算计着过日子。
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梅濂过一辈子,谁知偶然的不甘和突发奇想,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做了元妃,在坤宁宫里见那个我痛恨了十几年的女人。
坤宁宫的会见,在我看来,就是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