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明半寐的朦胧中,贺顾脑海里却忽然想明白了方才追进天月峡时,他心中微觉有些古怪的原因——
穆达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就算他身边亲兵个个悍勇精锐,可又怎么敢赌他们就一定会穷寇不追?
一旦被追上,落进贺顾手中,那穆达便可算再无生路,天月峡这地方傻子也能想到是从雁陵回到瀚海雪原最快的路径,穆达能想到,他们自然也能想到,他却还敢走峡,难道就不怕一个不好,真被追上捉回去吗?
穆达被擒,北戎人便群龙无首,与一次进犯不成落败而归的后果,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但穆达还是走了天月峡,这便只能说明,他心中有把握能从天月峡全身而退,天月峡的另一头,多半已有北戎人的援兵朝着这边来了,只是穆达大约也没想到,他多半原是十拿九稳想着,只要越朝将军不敢只身前来,还要清点人马带上部下追他,便脚程累赘,怎么也追不上,可却没想到半路杀出宗凌这个程咬金,拖住了他们,一招不慎,落入了援军埋伏,就是再后悔也没用了。
穆达……他必然是想拖的,拖到那头北戎人的援军来了,他便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方才才会始终不动声色,直到看到情势再无挽回余地,才忽然暴起伤人。
贺顾想明白这一层关窍,然而身上却已经愈发酸痛,眼皮也好像重逾千斤,他想要开口说话提醒宁浪征野,让他们赶紧动身离开,喉咙口却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怎么也发不出声。
只在一片混沌之中,隐约感觉到好像被什么人背上了肩背。
一颠簸,贺顾合上的眼皮底下,瞳仁便又稍稍一动,精神也微振,他实在害怕自己真的昏睡过去,宁浪和征野他们误了事,便狠下心来在舌尖狠狠咬了一口,立时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舌尖钻心而来,直击肺腑,几乎疼得他从天灵感往下全身都打了个哆嗦——
背着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惊喜的叫了一声:“将军,你还清醒着吗?!”
托这一股剧痛的福,贺顾虽仍然睁不开眼,嗓音干涩,但好歹能说出话来了,他语音极低,喘了两口气才在那人耳边道:“……快走,雪原那边……有北戎人要追上来了……看好穆达,再不能出纰漏,否则我拿你……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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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陵,承河大营驻军帅帐。
穆达的那刀毒实在古怪,宁浪征野等人带着贺顾率队回到雁陵,一连三个军医看过,都是束手无策,只相顾默然叹气摇头,看的征野心中愈发焦躁。
本以为刀上是什么剧毒,可五日过去,将军却仍然好好活着,他们只喂得进去一些清水,尽管如此,贺将军却也已然与活死人无异,在榻上躺着毫无知觉,怎么叫也没有一点回应,许是征野的心理作用,越瞧越觉得他家侯爷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急的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问旁边垂首沉默不言的宗凌道:“你那日真的听到侯爷昏迷过去以后,又说话了吗?”
宗凌也不知是焦心,还是好几天没怎么喝过水了,嘴唇干的全起了皮,沉默了半晌才道:“……真的,但将军只说了北戎人有伏,要追上来,叫我们快走,再没说别的。”
他一答话,征野便来气,只瞧着便恨不得给他两拳,但他跟着贺顾这许多年,终究心里还是不愿违逆贺顾的意思,宗凌既然是贺顾救回来的,他便也不会逞一时意气擅自处置。
只是冷冷的看着宗凌,鼻腔里冒出一声低哼,转开了目光。
宁浪在旁边瞧着气氛不对劲,连忙道:“好了好了,言兄弟也别生气了,说到底当时分明和将军说的好好的,若是情势不利就不叫你们进来,也都怪我!错估了穆达和他那些狗腿子的实力,叫将军进峡接应我,这才……唉!回头我自去领罚,要杀要剐,我宁某人都受着,绝无二话就是了!”
征野道:“宁大哥有什么错?本来这么几个北戎人也不是侯爷的对手,咱们分明都已胜了!若不是有人连一个穆达都看不好,连累的旁人为他送了命,又连累的将军受伤中毒,咱们分明……”
宗凌听得脸色发白,道:“……都尉不必说了,是我违抗军令,是我……是我对不住将军……有什么罚,我与宁大哥也一样忍了,要杀要剐,宗凌自会领受。”
征野怒道:“你好厚的脸皮!宁大哥何错之有?若不是咱们念着同袍情谊,不忍心叫你丢了命,宁大哥何须以性命相搏去救你?你又有什么脸面和宁大哥相提并论?”
“杀你剐你,有个屁用!你能叫咱们将军醒过来吗?往日你不是看不起北地蛮子吗?怎么的今日倒是北地蛮子救了你的性命?宗副将好生厉害啊,怎么不以一敌百,自己带着穆达回来?反倒要带累旁人送了性命,难不成你宗少爷的命是命,邱伍长手下那两个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莫不是宗少爷的血里流的便是金子不成?!”
言都尉平素一向脾气温和,虽然有时候唠叨了些,但无论待谁都十分和气,大家伙几乎都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一时帅帐里一片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宗凌嘴唇发青,脸色已白的像张纸,征野却还不肯罢休,可帅帐里一众将士见状,竟都默不作声,除了宁浪,再没半个人拦他愿替宗凌解围,打个圆场。
“我告诉你,姓宗的,你可不要觉得捉回了穆达是你什么功绩,若不是将军愿去救你,别说擒获穆达,你自己的性命也早已经丢了!这五日清理追兵殿后的也是柳参军和闻姑娘,和你没半点干系,这么多人替你擦屁股,你知不知羞?”
“你违抗军令,合该重罚,我与宁大哥不处置你,只是为着等将军醒来亲自处置,你可别以为就高枕无忧,到此为止……”
“好了,言都尉,将军还在这躺着呢,你就少说两句吧!”
众人闻声,转头一看,却见走进营帐的是已经卸了甲胄的柳见山、还有一身银甲满是血迹,眉目冷肃的闻天柔。
说起这位闻姑娘,倒也真是个奇人——
先帝在时,人人都知道她为着嫁给贺将军做续弦闹得满城风雨,十分热闹,只是贺将军无意,先帝也不好强逼,本以为她总该老实听从闻伯爷安排嫁与他人为妻、相夫教子了事了,不想当年她却竟又追着闻伯爷去了洛陵大营,此后便一直跟着父亲杀敌陷阵。
有救驾之功在身,先帝当初便恩准特许她留在军中,还给了切实头衔,许她带着闻修明少许旧部,她也争气,三年下来少尝败迹,叫旁人就是想说嘴,也没法从她办的差事上寻见半个字的不是,只好整日上本给皇帝,言道一个女子留在军营中,实在不像样子,既坏她名节,又败了军纪作风,还是早日叫闻姑娘回家为妙。
只是折子刚一上去,不知怎么叫闻伯爷听见了风声,下朝会出宫的路上,立马阴阳怪气着把那御史骂了个狗血喷头,直道女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有先帝谕旨特许,他营中旧部都是闻天柔的叔叔伯伯,亲眼瞧着她长大,能坏什么名节?倒是那御史见事这般污秽,想来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伯爷护短的紧,这事大家也都知道,对那御史挨骂倒也并不意外,便是裴昭珩见了那封折子,也并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当作没看过一般,按下不表。
——直到年前北地战事爆发,闻伯爷受了伤,被送回京城养伤,闻天柔虽然挂心父亲,但她也心知承河换将,只要她这次随着父亲回京离了职守,以后再想回去,怕是就难了。
这五日,不出贺顾所料,天月峡那头果然出现了北戎人前来接应他们汗王的援军,言定野还要清理雁陵战事残局,柳见山便与闻天柔二人前去把守天月峡口,眼下瞧着他二人出现在帅帐里,想必是已经了事了。
宁浪立刻问道:“二位参军,如何?天月峡那边的北戎人,已经清理完了?”
柳见山点了点头,道:“嗯,想来他们只是为了接应穆达而来,并无再进一步的念头,在峡中搜了几圈没找到人,便退回去了,我与闻姑娘追击着擒了几十个俘虏,叫人守住天月峡口,便回来了。”
旁边站着的一个黑瘦汉子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想来这会他们汗王落进咱们手中,一时半会,必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征野道:“话是这样说,可还是要小心为妙。”
闻天柔却默不作声的前行了几步,在床前顿住脚步道:“……将军还没醒吗?”
宁浪道:“没有,叫几个大夫来看过,都不认得这是什么毒,束手无策,四日前我已写了军报送回京城,请皇上安排厉害的大夫快马加鞭赶来了。”
闻天柔道:“毒既是那汗王刀上的,可问过他了吗?”
顿了顿自己却也反应了过来,穆达多半也心知肚明,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取他性命,贺顾若是死了,对北戎有利无害,就是真有解药,他也必不可能交出来。
闻天柔冷了脸,道:“何必与他多言?给他好生吃点苦头,我不信他能一直不松口。”
征野道:“苦头能给他吃的早都试过了,只是这人实在是个硬骨头,折腾了五日,还是不肯松口,又不能真的要了他性命……这可怎么是好?”
闻天柔道:“我去看看。”
她转身便出了营帐,征野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雁陵是座小城,牢狱自然没有京师的天牢诏狱那样大的阵仗,十分简陋,但看守穆达的兵士,却足足有百余人之多,几乎守了个水泄不通。
穆达想是已经受了一番严刑拷打,头发脏污凌乱的像个野人,了无生气的瘫坐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闻天柔叫狱卒开了门,征野见她竟要自己进去,吓了一跳,赶忙道:“闻姑……额,闻参军,此人极为凶狠,你还是别进去了,万一他伤了你如何是好,还是小心为妙啊!”
闻天柔道:“无妨。”
她面无表情走进狱门,蹲下身看着垂着头的穆达,并未言语,穆达嘴里却已经吐出了一句语音古怪的中原话。
“……解药……没有……”
闻天柔却忽然面色一厉,抬手拉着穆达一记反剪便把他摔倒按在了地上,脚背死死踩着他背心,左手抓着穆达头发,拽着逼他抬起头来——
征野给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听闻天柔道:“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敢杀你?”
穆达勾着嘴角笑了一声,半睁开眼瞧了一眼闻天柔,道:“没有……就是没有……你是谁?是贺……贺顾的……女人?你丈夫……死……死定了,不如到……到北戎去……给……给我们……做……做……”
闻天柔一把掐住他喉咙,五指用力,没两息功夫,穆达顿时脸色酱紫如猪肝,闻天柔冷冷道:“你要不要赌一赌,我敢不敢杀你?”
穆达只被她扼住喉咙一会,便迅速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骗他,她是真的敢要了他的命,和那些拷打时还犹豫着留手怕真打死了他的狱卒不同,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扼喉,穆达却清楚明了的知道,这女人真的一点也没留手——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
他白着脸张嘴像狗一样试图喘气,气流却始终没办法通过嗓子眼,睁圆了眼青筋暴起在地上扭了两下,样子十分可怖。
征野也瞧出闻天柔的杀心了,吓了一跳,怕她真掐死了穆达,却见闻天柔忽然松了手,冷声道:“解药呢?”
穆达终于重新呼吸到了空气,剧烈的喘了十来下,这次语气少了几分挑衅,似乎十分努力的才开口道:“真的……没有解药……”
闻天柔道:“这是什么毒?哪里能找到解药?”
穆达道:“这……这是……蛇毒,没有……没有……解药……”
闻天柔却忽然面色一变,道:“蛇毒……你们瀚海雪原的……黑香君?”
穆达趴在地上嗬嗬笑了两声,像是拉风箱一般粗哑难听,道:“就是……黑香君……他没……没救了……”
闻天柔站起身来,狠狠踢了穆达一脚,把他踢回了他们来时穆达缩着的那个墙角,冷声道:“我国朝地大物博,区区一个蛇毒,怎么就没救了?我告诉你,我们将军不但有救,日后有他在,你们北戎也再不要肖想动越朝子民一根汗毛。”
闻天柔出来了,满脸的沉郁,征野倒是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想起之前这位闻姑娘对他家侯爷一片痴心的事,今日亲眼见她如此,多少有些动容,刚想说两句安慰她一下,闻天柔却忽然道:“言都尉……我听小容提过,侯爷的舅母……威远将军府的少夫人给过他一颗丹药,可有此事?”
征野微微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小容……?闻参军说的是……是三小姐?”
闻天柔微微侧开目光,道:“嗯。”
征野有些讶异,不知她是怎么和贺容结识的,但此刻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便答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粒丹药是个黄脸的野道士卖给舅夫人的,侯爷原本一直贴身收着,只是没用上,就给扔进箱笼里了。”
闻天柔道:“现在能找到吗?”
征野睁圆了眼睛道:“参军是说,那个丹药……”
闻天柔道:“你看其他两个中了穆达刀伤的兵士,都是当场毙命,固然他们伤在喉颈,蛇毒扩散的快,可也足见毒性之烈,黑香君的名头我也听过,是瀚海雪原一种极为罕见的水毒蛇,一尾只有巴掌大小,但毒液只需一滴,便可一刻之内叫壮年男子毙命,如今将军中了黑香君之毒,虽然昏迷了五日,可好歹人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见老天有眼,不愿叫他丧命,咱们却不能再拖了,只等着陛下从京城安排御医过来,要等多久?侯爷等的起吗?眼下既有办法,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为何不试?”
征野被她说的动容,又忽然惊觉,他不知为何潜意识里总觉得那道士是个江湖骗子,竟忘了一事——当初那道士疯言疯语,说他家小侯爷日后要大了肚子,被他一顿好骂,可后头……后头却竟真应验了……
那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征野一回过神来,也不拖了,只面皮抽了抽,立刻转身出了大狱。
他进了帅帐,也不顾旁边站着的宁浪、柳见山一众将士,只把贺顾带着的几个箱笼找出来开始翻箱倒柜,好在东西虽然被扔在箱笼里落了灰,却还是叫他翻出了那个装药的小瓷瓶。
这瓷瓶十分古怪,当初贺顾便和他提过,说怎么也打不开,征野还记得,刚才翻找时便打算生生砸开取药,却不想这次他只是试探性的拔了拔那瓶塞,却轻而易举“啵”的一声,开启了瓷瓶。
一股清淡的药香,顿时在帅帐里弥漫开来,征野从瓶里倒出来一粒莹白的小药丸,愣在了原地。
宁浪走到他身边,奇道:“这是什么?”
闻天柔、柳见山等人也围了上来,征野犹疑了一会,看了那头的闻天柔一眼,才道:“这东西……搞不好能救将军一命……”
他说完又立刻补了一句:“我也拿不准,只是……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方才我随闻参军去见了穆达,将军中的毒是黑香君,中了黑香君的毒,能挺过五日已是闻所未闻,若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不好了……”
宁浪道:“既然如此,左右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柳见山却道:“都尉,这药究竟从何而来,会不会反而害了将军性命?”
gu903();外头天色渐暗,日头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