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混在天子脚下的武官,冯姓都尉的心思是一点就透。当即肃立拱手,再度向马方致谢:“承蒙马将军看得起,冯某一定会将这句话转告给京兆尹大人。这里人多眼杂,冯某今日就恕不远送了!”
“冯兄请便。他日若有机会,马某再请冯兄畅饮!”马方微笑着拱手,还以平辈之礼。
双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依依惜别,相距老远了,还再三挥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轮廓,马方才将目光收回来,冲着王洵低声解释:“京兆尹衙门的那帮家伙,最是油滑不过。给他们留一线希望,日后王师光复长安,也能少费几分力气。”
“士别三日,真的该刮目相看!”王洵轻轻摇了摇头,笑着恭维。“我刚才都以为要死在城里了,没想到你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麻烦!”
小马方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坠在他身后的那个小跟屁虫。变得成熟、干练、豁达,隐隐地还带着几分与其真实年龄极不相称的奸诈。作为带着他长大的兄长,王洵没理由不为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兴。但心中同时却觉得有一点点失落,就像无意间丢掉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心里万分不舍,却再也无法将其寻找回来。
“当年大伙在一起时,凡事都有你和子达挡在前面,我只管浑水摸鱼,当然用不到花费什么心思!”马方叹了口气,也跟着轻轻摇头,“可后来你和子达都走了,师父离开了京师不肯再回来。我如果还像当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里边了,哪还有机会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两位哥哥呢,他们已经走了么?”王洵本想问问马方遇事怎么不找秦国祯、秦国模两兄弟照顾。话到嘴边,又匆匆改口。
“状元公当然是跟着圣驾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着我来操心!”马方从鼻孔中喷了股子冷气,撇着嘴回应。
看情形,最近几年,马方跟秦氏兄弟相处得非常不愉快。联想到当初宇文至蒙冤入狱,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头的行为,王洵登时心下雪亮。靠树树倒,靠墙墙塌。这几年,他自己还不是走了同样一条成长之路?差别只是一个在荒凉的西域,一个在繁华的京师而已!
“子达呢,是不是投靠叛军去了?”察觉到王洵眼里突然涌现的浓浓忧伤,马方笑了笑,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追问。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听闻了封四叔被杀的噩耗,就含愤出走了。”王洵又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心里至今也没有准确答案。总觉得对方的行为过于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却又找不到第二条,可以给封常清报仇雪恨的办法。
换句话说,他自问没有勇气像宇文至那样,怒触不周山。却也不想对宇文至的行为妄加指责。这是非常矛盾的一种心态,令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疲惫不堪。可现在封常清死了,世间再也没人能像老将军当年那样,手把手地教导他怎么去做,一丝一缕地慢慢解开他的心结。
“我猜就是。他们宇文家,净出些聪明人!”马方好像早就预料到宇文至会跟王洵分道扬镳,笑了笑,撇着嘴补充。
“聪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马方的意思,皱着眉头重复。
马方略作犹豫,拣最紧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绍:“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边令诚和崔光远两个献城投降的主谋。安禄山的使节,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还有那个吉温,当年杨国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禄山暗中眉来眼去!安禄山蓄谋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准确消息,这两人从中居功至伟!”
“他们........”王洵气得破口大骂。猛然又想起来宇文至曾经说过,如果叛军打进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后挨刀的那个,又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们可真有本事。一脚踏着安禄山的船,一只脚踏着杨国忠的,居然能够不被发现!”
“谁说不是呢?!”马方咧嘴苦笑,“满朝文武,都是聋子瞎子。太子殿下虽然有所觉察,却又一直被杨国忠压制着,对此无能为力。包括圣驾西狩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对。但耐不住杨国忠兄妹内外一起使劲儿.......”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无奈地陪着苦笑。马方说了好一会儿,见王洵一直无动于衷。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二哥比我年长,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会逼着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后何去何从,二哥最好早做决断。依照兄弟我愚见,安禄山肯定成不了大气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会身败名裂!”
“我当然不会跟安禄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将马方的心情推进了谷底,“今天从城里边带出来的那几家,估计都是要去伴驾的,你尽管带着他们走。至于王某,大宛军不是王某一个人的,今后何去何从,王某还得跟将士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为封节度的死,对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没关系!我就在东宫当值,亲眼见到他如何为封节度被冤杀而落泪不止!”马方心里有点儿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辩解。
“不仅仅是因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摇摇头,脸上的笑容非常苦涩。“实话实说,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会派人联系你。无论是继续受朝廷调遣也好,转归太子殿下直属也罢,王某尽管躬身领命就是!”
“有什么可想!现在你手握重兵,无论怎么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错过了这个时机,就成了锦上添花。到底哪个更为珍贵,你自家心里清楚!”作为好朋友,马方非常设身处地的为王洵着想,“况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禄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唐江山终归还是要姓李,你不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这是大唐毕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顺着马方的口风叹气,“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话头,他回首凝望长安。一股股浓烟正拔地而起,将背后的半边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长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却除了缴纳赋税之外,与皇家再没丝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们没资格听,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梁画栋,他们也没资格欣赏。
他们唯一有的资格,是承受这国破家亡之祸。无处可避,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