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几家大族力撑,方胜还怕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吗?
他笑眯眯的回道:“我来到菟裘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的名声您大可以去打听。”
“不不不。”宰予摆手道:“授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我记得邓析子还有一句话,叫做:名不可以外务,智不可以从他,求诸己之谓也。
名文的法令不可以交给他人起草,律法的审理也不能随意听从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求助于己。
我听邑司马说,前段时间,您曾经卷入了愚叟的案件是吗?”
方胜闻言,脸上笑容蓦地一僵,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有这么一回事。”
宰予点头道:“愚叟案件情况复杂,案件发生时我又不在菟裘。
而我听邑司马说,案件结束后,您与桑氏依然觉得判罚不够公正,要求对愚叟处以诬陷诽谤之罪。
而愚叟在结果出来时,更是当庭哭泣。
既然双方都不服判罚结果,而周礼在您的心中又不足效法。
所以我觉得,这起案件应当发回重审,按照邓析子的教诲,由我亲自审理,您觉得意下如何啊?”
方胜听到这里,明显有些慌神,他的眼神飘摇不定,但嘴上却始终不肯服输。
“这……既然您愿意遵循老师的教诲,我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宰予微微点头,冲着申枨说道:“申司马,鸣响中堂之钟,召集民众!”
申枨屈身抱拳,中气十足的喊道:“臣申枨,领命!”
他龙行虎步,行走如风,经过方胜身边时带起一阵疾风,吹乱了他的衣角,末了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方胜被吓得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宰予趁着他走神的工夫,冲着子贡打了个眼色。
子贡心领神会,只是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施何,便悄无声息的领着几个甲士离开了。
咚,咚,咚!
铿锵有力的钟声奏响,声音传遍菟裘附近的郊野。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不少菟裘的青壮年们从城外扛着耒耜往回走,原本留在家里做工的女子们也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出门探望。
他们三五成群的挤在府衙前的空地上,有的看见了一个多月不见的宰予,还会笑着冲他行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主君回来了?”
“您的身体可还好啊?”
“郊外的沟渠我们都疏浚完了。”
对于他们的话,宰予也是一一笑着回应。
菟裘拢共就这么两千来号人,基本都是熟脸,人家一番好意,宰予也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而方胜的目光扫过这些人,却越看越是心惊。
前面的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桑氏那几个大族的人呢?
他寻觅了好一会儿,方才从人群的最末端找到了桑氏的老族长桑种。
而且不止他,几个大族全都缀在了人群的最后面,就好像一起约好了要迟到一样。
方胜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不妙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回头仰望站在高台上的宰予,发现他正准备开口。
宰予望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菟裘民众,朗声道:“前阵子,本邑发生了一起窃马案,当事人分别是城北的愚叟和桑氏的族人,这件事想必大家都了解吧?”
菟裘就这么大点地方,愚叟的案子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宰予此时一开口,人群中立马就有人开口喊道:“我知道!那就是桑氏欺负人!愚叟他儿子要是还在,他们肯定不敢这么干!”
后排的桑种一听这话,吓得连拐棍都扔了,立刻开口喊道:“你们可别血口喷人!那案子早有定论,证据不足,无罪,都是无罪!”
要是换了以前,桑种一开口,这帮平头百姓没有一个敢反驳的。
但今时不比往日,以前不敢和桑种争论,是因为大家都要租他们家的地,把他们惹毛了,把你田租涨上来,全家老小就揭不开锅了。
但现在的菟裘,能赚粮食的办法可太多了。
不管是进山寻矿,还是去采石涅,甚至于直接租种公家的田地,都可以满足温饱。
不靠桑氏也能有饭吃,这让大家伙说话的底气都硬了几分。
“我呸!你们桑氏做坏事,还需要证据吗?也就是现在主君来了,你们收敛了一点。从前你们犯得事还少吗?”
“过去十年,你们从我手里多收了多少粮食?”
“你们前阵子还想把矿洞包圆,不让我们进去采石涅。要不是我们告到申司马那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边普通国人一顿叫骂,桑氏的族人也反唇相讥道。
“少在那里颠倒是非。从前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地是我们的,我们想收多少收多少。你们种不了,那就别种啊!”
“我们什么时候想要包下矿洞了?那明明是洞里人太多,我们帮着维持秩序罢了!”
两边骂的欢,唯独桑种明白,和他们骂没用,只有讨好了宰予才能得好处的道理。
他伏在地上请愿道:“主君,那案子都是高司寇审理的,所有判罚都是循照礼法,您就算再审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啊!
我们之所以要讼愚叟诬陷,也是为了争一口气。
您要是说一匹马,我们桑氏也不缺这个钱,完全犯不上啊!
愚叟要是不满意的话,大不了我们把马送给他,都是乡邻,何必伤了和气呢?”
宰予望着桑种这个厚脸皮老头,心里冷哼道:“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以退为进?把马送给愚叟?”
宰予冲着桑种摆手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如果要按周礼审,
你们和愚叟都是无罪,高司寇的判决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嘛,你们请的这位讼师方才对我说,周礼不公,所以我便打算按他的意见,将本案重新审理。”
桑老头一听这话,胡子都立起来了,他两眼瞪着方胜,那表情简直恨不能把他杀了。
“你……”
不等他说话,宰予又道:“不过不按周礼,我也不知道遵照什么原则去审理了。
但我记得邓析子说过,要广泛的听取民众的意见,并以民众的愿望来制定法则。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从第一排开始,觉得桑氏死罪愚叟无罪的,站左边。
觉得桑氏无罪愚叟死罪的,站右边。”
宰予这话刚说完,菟裘的民众居然没有一个迈步的,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选。
正当大家伙不知道该往哪边站时,站在最前排的几个人突然迈步往左边走了过去。
眼见着有人迈步,那些和桑氏素来有怨的,也大着胆子跟了过去。
有了他们带头,后面乌泱泱的人全都跟了过去,而等到桑氏等几个大族开始站队时,左边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而右边则空无一人。
这下子,就连桑氏的族人都不敢往右边迈步了。
“族长……我们?”
桑种捂着脸,颤颤巍巍的伏在地上道:“主君,老朽虽然愚钝,但尚且知道鲁国一向以礼法治国。您怎么能说不遵礼法就不遵了呢?”
宰予摇着脑袋,指着方胜道:“我没有要不遵,我只是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桑种望着方胜,眼里都冒着火:“主君,这等邪人,您怎么能听信他的谗言啊?”
方胜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他出声指责道:“桑先生,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宰予亦是点头:“他怎么能是邪人呢?他可是郑国邓析子的学生。再说了,你们先前不还请他为你们辩护的吗?”
“我……”
桑种百口莫辩,忽然灵机一动道:“唉呀,我先前不是救人心切,一时糊涂了吗?我本就相信我那孙儿无罪,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才请了他辩护。
谁知道,他压根就没有发挥作用,在庭堂之上也是胡言乱语,就连他的那些言辞,也是我们事先为他提供的啊!”
“唉!”方胜急道:“老狗!你咬我?你忘了是谁帮你胜诉的了?你这么说,是打算让我拼个鱼死网破吗?”
桑种闻言,冷哼一声道:“什么鱼死网破?老朽行的端做得正,你有什么证据,大可以拿出来,我还怕了你不成?”
方胜听到这话,勃然大怒道:“你!证据,还是我帮你们……”
桑种竖目横眉,小风一吹,胡子飘飘,一身正气。
“你什么你?我说了,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在我鲁国做事,怎么能不循周礼?
你这等邪人,也敢迷惑主君,破坏我等乡邻之间多年的情谊?!
主君!老朽不才,恳请主君把这邪人屠戮于公堂之上,以正我菟裘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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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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